辽河边的平安屯,村口有座老磨坊,木头架子都快朽成灰了,只有那盘石碾子还结实,磨盘上的纹路深得能卡进手指头。磨坊的主人早没了,据说光绪年间,磨坊主是个姓马的老汉,带着个瞎眼的儿子,靠磨面过活。后来老汉病死了,瞎儿子不知去向,磨坊就空了,只留下窗台上一盏蒙尘的油灯,和墙角一卷发黄的驴皮影。
民国二十三年的一个冬夜,下着“烟炮雪”(东北方言,指大风夹着雪),村里的光棍李老疙瘩赌输了钱,被人追着打,慌不择路躲进了老磨坊。磨坊里一股霉味,混着陈年的麦香,他刚要往草堆里钻,就听见“吱呀”一声,墙角的皮影卷自己散开了。
借着雪光,李老疙瘩看见那皮影是个女子模样,梳着双丫髻,穿着绿袄红裙,镂空的花纹里还沾着点金粉,在昏暗里闪着细碎的光。他小时候听娘说过,驴皮影是“活物”,要是沾了人气,能自己动弹。他心里发毛,刚想退出去,就见那皮影突然立了起来,两只用细竹条做的胳膊,竟缓缓抬了起来,像是在打招呼。
“谁?”李老疙瘩嗓子发紧,抄起墙角的磨杆。
皮影没说话,只是朝着石碾子“飘”了过去——说是飘,其实是离地面半寸,竹条在地上拖出“沙沙”声。它绕着石碾子转了一圈,突然停在磨盘前,绿袄的袖子对着磨眼(石碾子中间进料的口)摆了摆。
李老疙瘩这才发现,磨眼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麦子,黄澄澄的,还带着麦芒。他更怕了,心想这磨坊荒了十几年,哪来的新麦子?难不成是撞了邪?
就在这时,磨坊的门被风吹开,雪灌了进来,带着股寒气。李老疙瘩回头的功夫,再转过来,石碾子竟自己动了!碾磙子“咕噜咕噜”地转着,磨眼里的麦子被碾成粉,顺着磨盘的纹路流下来,堆成小小的白堆。而那皮影女子,正站在碾磙子旁,像是在推碾子,绿袄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碾子转,活灵活现的。
“闹鬼了!”李老疙瘩魂都飞了,抱着脑袋就往外冲,刚跑到门口,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雪地里。他回头一看,磨坊的窗台上,那盏油灯亮了,昏黄的光映着皮影女子的影子,正趴在窗上往外看,绿袄红裙在雪光里,像团烧不旺的火。
第二天,李老疙瘩把这事告诉了村里人,没人信,都说他是赌输了钱胡吣。只有村东头的王瞎子,拄着拐杖摸到磨坊门口,敲了敲门框,叹着气说:“是小马家的‘影姑娘’醒了……”
王瞎子年轻时和磨坊主的瞎儿子是朋友,他说,那驴皮影是瞎儿子做的。瞎儿子虽看不见,手可巧,凭着摸,把心里想的姑娘模样刻成了皮影,还总对着皮影说话,说等攒够了钱,就娶个这样的媳妇,给她磨一辈子白面。后来瞎儿子不知去了哪,有人说他掉进辽河淹死了,有人说他跟着戏班子走了,只留下这卷皮影,在磨坊里搁了十几年。
“那影姑娘通人性,”王瞎子摸了摸磨坊的木门,“老马头活着时,总说夜里听见磨坊有磨面声,怕是影姑娘在帮瞎儿子干活呢。”
这话没人当真,直到半个月后,村里的张寡妇家没面了,孩子饿得直哭。她想起李老疙瘩的话,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夜里往磨坊磨眼里倒了把麦子,对着空磨坊说:“影姑娘,求你帮磨点面,给孩子垫垫肚子。”
第二天一早,张寡妇去磨坊,磨盘上果然堆着细白的面粉,而那卷皮影,整整齐齐地卷在墙角,像是从没动过。只是窗台上的油灯,灯芯短了一截,灯油也少了些。
从那以后,平安屯的人要是缺面了,就夜里去磨坊,往磨眼里放麦子,第二天准能取回磨好的面粉。没人再怕那影姑娘,反倒觉得她是个好心的灵物。有人给她供上红布,有人往窗台上添灯油,磨坊的木门被修好了,石碾子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来了伙日本兵,说是要征用磨坊当仓库。领头的小队长踹开磨坊门,看见那卷驴皮影,觉得新鲜,拿起来就撕,还骂骂咧咧地说“支那人的破烂”。
就在他撕碎皮影的瞬间,磨坊里突然刮起一阵风,石碾子“哐当”一声停了(那天正好有人磨面,碾子自己转着),磨盘上的面粉突然扬了起来,像白雾似的裹住了日本兵。小队长手里的皮影碎片,不知何时变成了锋利的竹条,划破了他的脸,血珠滴在面粉里,红得刺眼。
更吓人的是,墙上突然映出无数影子,都是驴皮影的模样,有老汉,有瞎眼的少年,还有好多村民,举着磨杆、镰刀,朝着日本兵扑过来。日本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从此再没敢靠近磨坊。
等风停了,村民们进磨坊一看,石碾子旁散落着皮影碎片,而磨盘上的面粉,竟拼出了个模糊的人影,像是个瞎眼的少年,正对着石碾子笑。
那天之后,老磨坊再也没自己磨过面,窗台上的油灯也彻底灭了。但村里人还是常去打扫,有人说,在有月亮的夜里,要是贴着磨坊的墙听,能听见“咕噜咕噜”的碾子声,还能听见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哼着小调,像是在哄谁睡觉。
王瞎子临终前,让村里人把他的骨灰撒在磨坊的石碾子旁。他说:“瞎儿子没回来,影姑娘也走了,我去陪陪他们,省得他们在磨坊里孤单。”
如今,老磨坊早被拆了,只留下那盘石碾子,被村里当成老物件供着。有回村里的小孩在碾子旁玩,说看见石碾子的影子里,有个穿绿袄的姑娘,正推着碾子转,影子投在地上,随着碾子动,像活的一样。大人们听了,只是笑着摸摸孩子的头,没人说那是瞎话——他们知道,那是影姑娘还在,守着平安屯的烟火气,就像当年守着瞎儿子的念想,一分一毫,都藏在碾过的面粉里,细得能飘在风里,却暖得能焐热整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