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津贴的日子到了。邵明珠像往常一样,来到军部后勤处的财务科。窗口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都是来领取当月津贴的干部和战士。大家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虽然钱不多,但总归是属于自己的零花钱,可以买点烟丝、肥皂,或者给家里寄回去。
轮到邵明珠时,他递上自己的证件。财务科的干事核对了一下,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翻找着,然后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了邵明珠一眼,脸上露出笑容:“邵参谋,你这个月的津贴……有点不一样啊。”
邵明珠愣了一下:“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干事一边熟练地数着钱,一边解释道:“军部刚下的通知,因为你之前那三篇报告立了大功,野司和军里都嘉奖了。所以从这月起,你的津贴标准,按照团级干部的最高档发放了。”
说着,干事将一叠崭新的钞票递了出来。不是往常那种零零散散的几张,而是厚厚的一小沓!
邵明珠接过来,入手的感觉就明显不同。他低头仔细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他熟悉的边区票或者北海币,而是崭新的“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纸币!面额有壹仟圆、伍佰圆、壹佰圆的(注:此为1948年12月发行的第一套人民币,面额较大,与1955年第二套人民币的兑换比例为:1)。他快速心算了一下,这一沓钱,加起来竟然有十五万圆!(为了方便理解,后文按第二套人民币折算,即15元。实际购买力需按当时情况。)
十五块钱!
邵明珠拿着钱,手都有些微微发抖。不是激动,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
他清楚地记得,四一年他刚给赵刚当警卫员那会儿,一个月津贴折合下来还不到四毛钱(旧币四千圆)。后来随着解放战争,慢慢涨到一块多、两块多。直到最近升任军部作战参谋,津贴才涨到了七块多钱,这已经让他觉得相当宽裕了。
可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十五块!翻了一倍还多!
这绝对是团级干部里最高的标准了!甚至可能比一些资历浅的副师级还要高!
“这……这合适吗?”邵明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他倒不是矫情,而是深知部队的规矩和当下的困难。全军还在实行供给制,吃喝穿用全由部队负责,津贴本质上就是一点零花钱,体现的是组织和职务的差别。一下子给他提到这么高,他有点受宠若惊,也怕影响不好。
财务干事笑着摆摆手:“邵参谋,你就安心拿着吧!这是军党委会上定的,梁军长、赵政委亲自批的!说你立的功,值这个待遇!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肯定和鼓励!”
话说到这个份上,邵明珠也不好再推辞。他道了声谢,将那一沓沉甸甸的新币仔细地揣进内兜里,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财务科。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邵明珠摸着口袋里那叠厚厚的纸币,却丝毫感觉不到“发财”的喜悦。相反,一种沉重的现实感压在他的心头。
十五块钱,在1949年的北平,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想去前门外的“沁芳居”给刘念买点她爱吃的酱菜。结果到了店里,他掏出部队发的边区票,那位姓严的掌柜只是瞥了一眼,就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同志,对不住了,小店……只收这个。”他指的是现大洋,袁大头。
邵明珠当时囊中羞涩,现大洋只有三块。为了让刘念吃上酱菜,他忍着痛,掏出了一块大洋交给了严振声。那种尴尬和无奈,他记忆犹新。现在的北平,虽然解放了,但经济远未恢复,物价飞涨,市场混乱,老百姓和商家对新政权发行的货币普遍缺乏信任,银元、外币甚至以物易物仍然是主要的交易方式。这十五块新币,能不能花出去,能买多少东西,都是个未知数。
他又想起上次听军里的老同志闲聊,说想去东来顺尝尝地道的涮羊肉。结果一打听,好家伙,一个人吃一顿,稍微像样点,就得花掉三块钱!这还只是吃饭,要是想买条像样的烟呢?像许参谋长抽的那种“哈德门”,一包就得三毛钱左右(旧币三千圆)。这十五块钱,看起来厚厚一沓,实际上也就够买几十包烟,或者下两顿像样的馆子。
“团级干部的最高标准……”邵明珠苦笑了一下。这标准听起来挺高,但在百废待兴、物价畸形的当下,购买力实在有限。这更多的是一种荣誉和象征,是对他贡献的认可,而非实际生活水平的巨大提升。
他明白军首长们的良苦用心。这是告诉他:组织看到了你的价值,没有亏待你。好好干!
揣着这十五块“巨款”,邵明珠并没有想着如何去挥霍。他第一个念头是:该给念念买点什么?或者,给政委买点茶叶?首长总熬夜批文件……还有,是不是该存起来一点?万一以后和念念成家,总得有点积蓄……
想着这些琐碎而现实的问题,邵明珠深深吸了一口初夏凉爽的空气。津贴多了,责任也更重了。
领完那份沉甸甸又意义非凡的津贴,邵明珠脚步轻快地走向文工团。今天正好是周末,他和刘念都难得地没有安排任务,可以休息一天。
找到刘念时,她正在宿舍里看书。看到邵明珠进来,她脸上立刻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念念!”邵明珠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今天发津贴了!咱们去北平城里逛逛吧?老在军部大院待着,都快闷坏了!”
刘念放下书,好奇地问:“发津贴了?看你高兴的。想去哪儿逛呀?”
邵明珠眼睛一亮,像个献宝的孩子:“去天桥!怎么样?那可是北平最热闹的地方!你没去过吧?”
“天桥?!”刘念一听,果然来了兴趣,眼睛都亮晶晶的,“真的吗?我早就听说了!说那里有撂跤的(摔跤)、说书的、卖艺的,耍把式的、唱戏的,还有什么‘天桥八怪’,可热闹了!一直想去看看呢!”
邵明珠见她感兴趣,更来劲了,拍着胸脯,带着老北京人特有的自豪感:“那当然!我可是地道的北平人,从小就在胡同儿里串大的!天桥那地界儿,我熟!保证带你玩个明白!走!”
说着,他很自然地拉起刘念的手。刘念脸颊微红,但没有挣脱,任由他牵着,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军部大院,融入了北平城初夏的人流中。
他们没有坐车,就这么沿着街道慢慢走着。邵明珠一边走,一边给刘念指点着路边的老字号、有名的胡同,讲述着一些老北京的典故和趣闻。刘念听得津津有味,看着身边这个对北平了如指掌、侃侃而谈的男人,心里充满了甜蜜和崇拜。
走了一会儿,邵明珠没有直接带她去最热闹的杂耍场,而是拐进了一条相对安静但人流依然不少的街道。
“念念,咱们先不去看杂耍,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邵明珠神秘地笑了笑。
“什么地方呀?”刘念好奇地问。
“鸟市!”邵明珠指着前面一片人头攒动的地方,“北平人最爱逛的地方之一!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果然,越往前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特殊的、混合着鸟羽、饲料和木质鸟笼的清香气味。耳边也渐渐被各种清脆悦耳、婉转悠扬的鸟鸣声所充斥,叽叽喳喳,啾啾呖呖,如同走进了一个天然的音乐会。
走进鸟市,眼前的景象顿时让刘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轻轻“哇”了一声。
只见街道两旁,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鸟笼。有挂在架子上的,有放在地上的,有拎在手里的。鸟笼的样式更是千姿百态,看得人眼花缭乱。
邵明珠如数家珍地给刘念介绍着,语气里带着北平人的讲究和热情:
“念念你看,这种细长条、做工特别精巧,笼条一共72条的笼子叫‘京笼’,是咱们北平本地师傅做的,最适合养红子、贝子这种小巧玲珑的鸟。”
“那边那种瓜皮形的笼子是‘川笼’,从四川那边传过来的,养绣眼儿最合适。”
“还有那种方方正正、带着雕花的,是‘南京笼’,讲究的是个文雅气……”
“喏,那边还有更花哨的,雕龙画凤的,那是‘广州笼’,南边来的,样式最是繁复漂亮!”
刘念看着那些用细竹、紫檀、黄杨木等各种材料制成,有的还镶嵌着象牙、玳瑁,雕刻着精美图案的鸟笼,简直叹为观止。她没想到,一个装鸟的笼子,竟然能有这么多学问和讲究!
更让她惊奇的是笼子里那些活蹦乱跳、羽毛艳丽的鸟儿。
邵明珠指着一种体型小巧、背部棕黑、腹部灰白、叫声特别清脆连贯的鸟说:“这是‘红子’,学名叫沼泽山雀,是老北京人最喜欢养的鸟之一!讲究听它的‘音儿’,叫起来一套一套的,可有意思了!”
又指着一只黑头白肚、尾巴有点点黄的:“这是‘贝子’,也挺常见,叫口也不错。”
“快看那只!”邵明珠突然压低声音,指着不远处一个笼子里两只体型稍大、一只羽毛蓝得发亮、一只喉部有一片鲜艳红色斑块的鸟,语气带着兴奋:“那是‘红蓝靛颏’!这可是好东西!寻常百姓养不起,叫起来声音洪亮,特别好听!养好了价值不菲!”
还有画眉婉转的“咯咯”声,百灵高亢入云的鸣唱……各种鸟鸣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鸟市里人来人往,有白发苍苍提着鸟笼遛弯儿的老爷子,有互相品评、交流养鸟心得的玩家,也有像他们一样来看热闹的年轻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悠闲、惬意又带着点“玩物丧志”的老北京特有的生活气息。
刘念看得目不暇接,时不时发出惊叹,拉着邵明珠的胳膊问这问那:“明珠,那只鸟叫什么呀?它的羽毛真漂亮!”
“这个笼子怎么这么小?鸟在里面不憋屈吗?”
“他们怎么让鸟叫得这么好听的?”
邵明珠耐心地一一解答,看着刘念那充满好奇和喜悦的侧脸,心里比喝了蜜还甜。他感觉,带心爱的人逛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分享自己知道的知识,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这鸟市的热闹和新奇,只是他们今天北平之游的开端。邵明珠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要带她去听琴书、看杂耍、尝小吃……他要让刘念好好感受一下这座千年古都的魅力,也好好享受这难得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悠闲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