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的时候，常笙也和人在对峙。
常笙确实是避开了所有人，悄无声息的往返了一趟长安，但这并不意味着，没人知道他离开过华山。
之前就说过了，常笙每次到铸剑坊闭关铸剑，于睿都会在每日的早课后，拿一本书到铸剑坊附近坐一阵，直到将书看完才会离开。
而常笙潜入长安的那天早上，于睿过来后，却没有闻到往日熟悉的、焦炭燃烧的烟味。
本来这也没什么，铸剑这种事耗心费力，偶尔有一天想偷个懒休息一下，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于睿也不会去打扰。
但等皇帝被刺杀的消息传来，于睿一对时间，立马就明白了——
作为枕边人，于睿很清楚常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刺王杀驾这种事，常笙完全干得出来。
所以于睿在正常进行了一天的修行后，于第二日早课后推开了铸剑坊的门。
点亮流云纹，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后，于睿开口了，声音平静到近乎冷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常笙不明所以。“什么这么做？”
“长安传来消息，皇帝陛下死于刺杀。”
于睿想不通，常笙在华山待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去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难道他不知道，如果被人怀疑到身上，和他有关的纯阳宫和藏剑山庄都会被朝廷剿灭吗？
至于证据？
皇帝被刺杀，谁还要什么证据。
对执掌权力的人来说，证据就只是一个借口，有的话最好，没有也无所谓。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和皇帝的权威性，不管接下来继任的皇帝是谁，都会以追杀刺客为由掀起一番清洗，不论对方是否无辜。
这时候谁还管你什么证据，所有有嫌疑的人，都会遭到无差别的针对。
“哎~”常笙叹了口气，没打算否认。“你是怎么知道的。”
关于刺杀李隆基这件事，常笙是不打算让任何人知道的。毕竟风险太大，每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所以他选择星夜下山，运用轻功快速来回的同时，一路都勾连着天地，确认没有留下痕迹的同时，也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而叶家虽为儒学世家，但在叶孟秋创立藏剑山庄后，就已经不教弓箭了，所以常笙之前也从没碰过弓箭。
不在场加不会使杀人凶器，论谁也不会把常笙和刺客联系起来。
所以常笙想不明白，于睿为什么会知道。
于睿将自己的猜测如实道来，继续问常笙。“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常笙暗叹：双修就是这点不好，双方都会彼此太过了解了，但凡有点蛛丝马迹，都藏不住秘密。
所以常笙如实答道。“为了最大限度的安稳。”
于睿震惊。“刺王杀驾，你说是为了安稳？”
“睿姐，你自识字起便手不释卷，后来又得皇帝允许，随时可以去国子监看书，史书必然看了不少，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常笙与于睿四目相对，眼中却仿佛流淌着时光。
“远至帝辛，近到隋炀帝，史书上记载的、年轻时英明神武的统治者不少，可这些人为何总是年老后昏聩，评价甚至比不上一般皇帝呢？”
“这···”于睿语塞。
她虽然看了许多书，但还真没想过这些。
常笙却语出惊人。“因为他们都是权力生物，握住了权力之后，就以为世间一切事物都掌握在他们手中，没人能反抗他们。”
在于睿沉思的时候，常笙绕过她，走出铸剑坊，看向远方绵延的山脉。
“权力之毒，腐骨蚀心。
年轻时越是英明神武，他们握住的权力就越大。当他们手中的权力大到无人能制衡，又没有能力控制自身欲望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放纵自己。
而那种不受约束使用权力的滋味，会将一个明君，转化成一个暴君。
汉武帝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年逾花甲也不愿将权力交出，这才有了后来的巫蛊之祸。
高宗皇帝李治迷醉权力，病入膏肓无力主事，宁可后宫干政，也不愿将权力交给自己的儿子，这才有了武后迷醉权力，失去理智（李治），抢夺自家儿子的皇位，武周代唐。
而武后耄耋老矣也不愿放弃权力，这才有了神龙之变，然后不到十年，整个武氏一族几乎被彻底清算。
这十年间，天下动乱不休，直到我们这位隆基皇帝上位，天下才算平静了下来，有了这二十年的盛世。”
常笙扭头看向身旁的于睿。
“但不久前，我们这位隆基皇帝无视了诸多大臣的反对，赦免了安禄山。
见微知着，睿姐你觉得，他会不会是下一个帝辛。
还有，隆基皇帝的父亲——睿宗皇帝李旦，因为怕天下再次大乱，复位不过三年，便毅然决然的把皇帝位禅让给了还是太子的他。
那问题来了，他会因为怕天下大乱，而将皇帝位禅让给当今的太子李瑛，让其成为大唐第一个顺位继承的太子吗？”
想到李隆基隐隐向朝堂传达的、想要废除太子的意思，于睿摇了摇头。
“或许不会，但我们不能用没发生的事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特别那个人还是皇帝。”
常笙也摇头。“就因为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到整个国家，我才必须防患于未然，不能等到快天下大乱了才想着去解决。
届时大势已成，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你就不怕皇帝陛下一死，几位皇子会因争夺皇位而导致天下大乱吗？”
“军权都没有，他们拿什么争。”
李隆基对自己的家人们最是防备，便是东宫那些卫率，太子李瑛能调动多少人都不好说，更别说其他皇子了。
在朝臣们首要目标是维持稳定，且李瑛是人心所向的情况下，他们是争不起来的。
就算有人争，范围也只会限制在皇宫内，影响不到天下。
而且那些手握大军的边军将领们又不是傻子，会拿着身家性命陪他们玩抢皇位的游戏。
如果真有这样的傻子，常笙不介意送他上路。
···
事实上，长安远比常笙预料的还要安静。
便是后宫中很是得宠，一直想把自己的儿子扶持为太子的武惠妃，此刻也难得的安静下来，并遣人告诉她刚在外开府不久的儿子，让其躲在府中，别做任何多余的事。
常笙的刺杀，吓到了长安城中的绝大部分人。
皇帝在守备森严的皇宫中，身旁还有顶尖高手高力士的守卫，却还是被刺杀了。那这个刺客想要刺杀其他人的话，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最关键的是，刺客杀完人还能全身而退，这就很吓人了。
所以在现在的长安城中，别说皇子们了，就连权贵们都是安安静静的，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连一些放不上台面的生意都停了下来。
一是怕死。
他们不知道刺客是谁的人，但他们都清楚刺客不是自己人。
这种情况下，谁都怕自己一露头，就有一支箭矢取走自己的性命。
二是怕背锅。
皇帝的死总得给个交待，这个时候再高调，那不是直白的对别人说：把锅扣我头上嘛。
那不是找死嘛。
于是，太子李瑛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战战兢兢的在黄道吉日继任了皇帝位。
李瑛是一个中庸之人。
至少他表现得像一个中庸之人。
要知道，自李世民开创玄武门继承法以来，大唐皇帝们最忌惮的就是自己的儿子，生怕他们提着兄弟的脑袋来逼自己退位。
其中以被兄弟谦让太子位、被父亲禅让皇位的李隆基防备之心最重。
为了防止自己的儿孙们造他的反，李隆基专门建立了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将自己的儿孙们监视了起来。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李瑛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然后才死在了‘武惠妃的陷害’中。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能在大唐做二十多年太子意味着什么。
这么说吧，李世民作为千古一帝，他的儿子李承乾也就做了十七年多一点。
作为李隆基的儿子，李瑛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太子。
首先，李瑛的为人特别好，他的兄弟们也都很服他。
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另外两位主角——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他们的母亲和李瑛的母亲都是同一时期非常得宠的妃子。
也就是说，这两人在早期是他太子之位的最大竞争者。
但他们三人的关系很好，不仅他们仨，李瑛和其他的兄弟关系也很好。
李瑛那无缘太子位的大哥李琮，在李瑛死后，替李瑛把儿子们照顾的不错，其中一人还过继到了李琮膝下，继承了他的爵位。
李瑛的三弟，即后来的唐肃宗李亨，这个同样赐死了自己儿子的狠人，在位时就想为李瑛等人恢复名誉了，可能是出于‘子不言父过’，最终没能成行。
李亨死后，他的儿子唐代宗李豫刚继位就为李瑛三人平反了。
即便是和李瑛抢太子位的李琩，也多是他母亲武惠妃搞事，没记载过李琩和李瑛有什么冲突。
【注1：李亨赐死自己的三儿子李倓，是因为他功高太大，隐隐有李世民的影子。
为了防止玄武门之变的再次发生，李亨在李辅国、张良娣‘李倓欲谋害其大兄李豫’的谗言下，下旨赐死了李倓。
而李亨的大儿子李豫，是唐朝第一位以嫡长子身份被父亲（皇帝）登基后立即册封，并成功继承皇位的太子。】
【注2：李亨死于五月，李豫为李瑛三人平反的诏书也是五月下的，因为两者时间太近，普遍被认为是执行其父唐肃宗李亨的遗愿。
也有一说李豫是为了帮自己的弟弟李倓平反，所以就先拿自己的伯父、叔父试了试水（忘记在那里看到的了，没证据，不保真）。】
第二，李瑛有能力，却一直处在李隆基能接受的份上。
若李瑛没有能力，李隆基不会让他在太子之位上坐这么久。太有能力，李隆基更不会让他在太子之位上坐这么久。
李瑛还很自制。
不同于李承乾本身就能找出一些问题，史书上并没有记载李瑛有任何道德上的污点或恶劣的行径。
就连最后被废、被赐死的原因，都是一个天下人都能看出来是污蔑的谋反案，和李林甫定义的那句——
此陛下家事，非臣等所宜豫。
这是家事，所以‘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不需要什么理由。
当然了，李隆基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若不是当时的李隆基威势太盛，李瑛之死，高低得是一个朝野沸腾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李瑛的死，从此之后李亨变得唯唯诺诺，一心想让儿子李琩做太子的武惠妃疯了，李琩本人更是被吓破了胆，被李隆基抢了老婆也只能缩着尾巴瑟瑟发抖。
而这样中庸的李瑛，却是目前众人心中最合适的皇帝。
李隆基威势太盛，已经开始无视朝臣，玩起了‘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可现在的朝臣、武将都是凭本事吃饭的，谁乐意陪他玩‘看我脸色行事，否则你人没了’的那一套。
所以李隆基死后，朝中的官员们反而松了一口气。
李隆基的儿孙们也松了口气。
若不是常笙这个刺王杀驾的人还在逍遥法外，让众人心惊胆颤的，只怕长安的权贵们要为李隆基的死，悲伤得笑出泪来。
···
虽然李隆基的死算得上是众望所归，但也有一些人感觉到了不爽。
比如九天中的钧天君李守礼、幽天君王毛仲这两位。
李守礼作为李唐皇室，自小便因政治斗争而被流放，目睹自己的父亲被逼死。
后来回到长安，又遭受到武氏迫害，兄弟三人中，就只有他因受到同为李唐皇室的上一代钧天君照料，而苟活了下来，撑到了李显再次被立为太子，他们重获自由的那天。
也是在获得自由的这段日子里，李守礼得上任钧天君传授一身本事，继承了钧天君之位。
再后来，神龙政变，唐中宗李显复位，开始加恩于李守礼这些遭到迫害的皇室宗亲。
可李守礼没有感到高兴。
因为迫害李守礼一家的武氏一族在武则天死去后，并没有遭到清算，反而因李显的放任再次权倾朝野。
其次是，李守礼的女儿、被李显收养的李奴奴，被李显封为了金城公主，要送去吐蕃和亲。
李守礼看透了李显的虚伪，心中愤恨，先是暗中帮助当时的太子李重俊发动政变，准备覆灭武氏一族。
只是李重俊失败了。
之后，李守礼又与刚接任幽天君之位的王毛仲一起，帮助了当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发动了唐隆之变，准备清扫武氏。
这次政变成功了，但武氏还是没被清扫。
因为帮助李隆基发动政变的人里，有一个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既是武则天的女儿，又有一个武氏一族的丈夫，更别说她还有武则天之志，企图登上帝位——当时很多女人都有这个志向。
所以武氏作为太平公主的基本盘之一，根本没办法被清算。
还好太平公主有武则天之志，和李隆基水火不容，这才让李守礼和王毛仲有机会，劝诫刚登临帝位的李隆基，发动先天之变，清扫了太平公主一党，顺便清扫了武氏。
然后，李隆基转头就宠幸了武惠妃。
李守礼这下彻底对李氏一族失望了，他甚至怀疑武氏一族对李氏的血脉有特攻。
人一定靠自己。
终于明白这个至理的李守礼，便联合了有过多次合作的王毛仲，准备利用其掌控的隐元会所带来的情报，颠覆大唐。
此时的王毛仲已经是左龙武卫大将军，进封霍国公了，可谓是前途无量，那他为什么会和李守礼联合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他曾是官奴，而且是李隆基的家奴。
如果王毛仲只是个普通的家奴，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话，那他一定无比骄傲。
但他不是。
九天的职位，大多是由家族传承的，或许他们不全是最初的天君后人，但最近几代人肯定都是同一家族的人。
比如钧天君后来都是李唐宗室，玄天君后来都是卫国公李靖一脉，苍天君一直是蓬莱岛方、康、尹三家轮换，炎天君一直是霸刀柳家，变天君一直是神算赵家。
唯有负责赚取钱财的阳天君、朱天君，执掌最高武力、负责守护九天的皓天君，才会有选择性的换人——
是有选择性的，只要他们的后辈还是那么能打、能赚钱，哪怕差上那么一点，就可以不换。
而他王毛仲，虽不是最初那位幽天君的后人，但近几代的幽天君，都是出自他们王家，幽天君执掌的隐元会中，管事的也大多是他们王家人。
不然他一个家奴，天下比他更有天赋之人、身份比他更出众之人不少，又怎么可能轮得到他继承幽天君之位。
江湖传言‘九天乱八荒’。
这话虽有些夸大，但也很好的说明了九天这个组织的强大——他们是真的推动过改朝换代的。
作为这个庞大组织的首领之一，家奴的出身，对王毛仲来说完全是一种耻辱。
特别是在得封霍国公之后，外人就总提及他的这段过往，这无异于时时在他心上插刀子。
所以王毛仲便决定，覆灭李唐，将这段过往彻底埋葬在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