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洒落时,清源境内,数十户人家的火塘,同时跳动了三下——与怒哥的啼鸣,完全同步。
百姓们惊觉:原来不用等庙里的钟声,自家的灶火,也能知道时辰。
更有一些老人,泪流满面:“我爹说,以前鸡一叫,就知道该起床喂猪了……后来他们说那是‘乱时音’,不准养公鸡。”
一夜之间,从南岭到清源的沿途,家家户户,都悄悄地放出了圈养的母鸡,任其交配产卵。
十日之后,第一批小公鸡破壳而出,齐声啼叫,声浪叠加火脉共振,竟然使地镜碑短暂失灵,映出了无数普通人的脸庞。
罗淑英暴跳如雷,下令全境捕杀鸡禽。
地师的士兵冲入村落,却见每户人家的门前,都摆着一只陶鸡,口中衔着写有名字的纸条。
更诡异的是,只要杀一只活鸡,当晚必有一名执法者,梦见自己变成鸡,在刀下反复嘶鸣,惨不忍睹。
一时间,人心惶惶,士兵们不敢再随意杀鸡。
马瘸子趁机将七处焚音炉的位置,绘成一张密图,藏在一本《禁言录》的夹层中,通过柳七婆,送往南岭。
顾一白在幽谷收到消息,终于起身,将青铜残片,嵌入随身携带的旧罗盘。
罗盘的指针,开始飞速旋转,最终指向了清源村的方向。
“时辰到了,该我去算一笔旧账。”
阿朵站在高岩之上,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略显稚嫩的脸庞上,衬得她那双原本就深邃的眸子,更加幽暗。
“你说,要是有一天没人再需要你叫晨了吗?”她问,声音低沉得如同夜幕本身。
怒哥抖了抖油亮的翎羽,金色的凤眼闪烁着骄傲的光芒:“那说明你们终于学会自己睁眼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桀骜,仿佛这片天地的规则都无法束缚他。
就在这时,东南方向传来一阵奇特的钟声——并非来自清源祖祠那腐朽的庙宇,而是从地底深处涌动而出,如同蛰伏的巨兽发出的低吼。
那钟声节奏缓慢而坚定,仿佛某种古老的器物被尘封太久,终于迎来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韩十三原本嬉笑的表情瞬间凝固,脸色变得煞白,他猛地捂住耳朵,痛苦地呻吟道:“这是……这是顾先生早年埋下的‘不求人’引信钟!他……他要彻底掀翻地师的地脉!”
阿朵的目光穿透重重迷雾,望向幽谷的方向,那里,是顾一白蛰伏之地。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她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东南方那阵奇特钟声持续了整整三日,不绝于耳,又诡异至极。
那声音非金非石,不像是寻常的钟磬敲击,反而像是某种沉睡已久的巨兽,在地脉深处发出的低吟。
韩十三原本就对声音极其敏感,此刻更是如临大敌。
他脸色苍白,取出一支用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骨笛,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寻钟声的频率。
笛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山谷间回荡,仿佛在与那神秘的钟声对话。
“不行,太乱了……”韩十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内脏都在随着那钟声震动,仿佛要被撕裂一般。
他手下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反而愈发冷静,一丝不苟地调整着笛声的频率。
终于,在某一刻,笛声与钟声之间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共鸣。
韩十三的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的骨笛几乎脱手而出。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骨笛,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阿朵……这,这钟声……和陈哑子先生留下的焦木残片,频率竟然重叠了!”他嘶哑着嗓子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阿朵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动容。
她缓缓走到韩十三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焦木残片,仔细端详着。
那是一块不起眼的黑色木头,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被烈火焚烧过一般。
“问心调……”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翻开一本用不知名兽皮缝制而成的古书,书页已经泛黄,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秦九娘说过,《南岭器谱》里记载过一种失传的古老音律,名为‘问心调’。只有在重大誓约或是血契断裂时,才会被唤醒。”
她的手指在书页上飞快地滑动,最终停在了一段晦涩难懂的文字上。
“这钟……不是敲的,是‘醒’的。它认的是人心跳,不是香火……”
阿朵抬起头,凝视着幽谷的方向,那里是顾一白蛰伏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备棺一具。”她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装三样东西——灰鸟陶土,黑蛊卵壳,还有我割下的三缕发。”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
柳七婆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阿朵的居所。
她手里抱着一只用红布包裹着的陶瓮,小心翼翼地递给阿朵。
“阿朵,这东西……可不好找啊。”柳七婆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生怕被什么人听到。
“这是十二村产妇剪下的脐带灰。可不是什么死物,每个孩子出生时第一口气,都被娘亲吹进这灰里了。”
阿朵接过陶瓮,打开红布,一股淡淡的腥味扑面而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陶瓮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之中。
“葛长根。”她对着黑暗中说道。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沉默寡言,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率领抬棺人,秘密北行,目标清源边界古驿道第七转折处。”阿朵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记住,一定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
葛长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沉重的棺材被抬了起来,在夜色的掩护下,缓缓向着北方行去。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抬棺队伍踩着泥泞的田埂前行,每一步落下,泥水中竟泛起微弱的金光,仿佛大地本身在回应着他们的脚步节奏。
古驿道第七转折处,韩十三早已等候多时。
他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自己的衣衫,手中紧紧握着那支骨笛。
“开始吧。”阿朵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韩十三深吸一口气,将骨笛放在唇边,开始吹奏。
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名为《醒岁谣》,据说能够唤醒沉睡的大地。
然而,他吹奏的却并非是完整的《醒岁谣》,而是一种经过特殊变调的版本。
这种变调,能够引导火脉能量注入地下,从而激活某种沉睡的力量。
笛声在雨中回荡,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在与大地进行某种神秘的交流。
片刻之后,地面开始轻微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地底钻出来一般。
最终,一角青铜残角露出了地面。
那青铜残角锈迹斑斑,充满了岁月的痕迹,但却散发着一股古老而强大的气息。
“这就是‘不求人’的基座……”韩十三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年顾先生失踪前,亲手埋下的。”
阿朵走到青铜残角前,缓缓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液滴落在青铜残角之上,瞬间被吸收殆尽。
刹那间,整片山野回荡起无数细碎的声音:有婴儿的啼哭声,有老人的咳嗽声,有女人纺线的嗡嗡声,有男人咳痰的粗重声……
这些声音杂乱无章,但却又真实无比,仿佛将人带回了过去的岁月之中。
这些声音,正是此前梦语拾音器所收录的“无名之声”。
它们被青铜基座放大,化作一股无形的波流,直冲清源祖祠地镜碑而去。
清源村内,执灯童子百无聊赖地守在地镜碑前。
突然,他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晃动,仿佛发生了地震一般。
他惊恐地抬起头,只见原本只映照人影的地镜碑,竟然开始剧烈颤动,碑面上浮现出一行古老而神秘的篆文:
“签押者亡,执火者生。”
与此同时,罗淑英正在自己的书房中,焚毁着第十本记录异常火卷。
她手中的朱砂笔,却突然自行折断,断口整齐如刀切,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斩断。
她怒不可遏,正欲召来马瘸子,重新誊录。
却发现禁言录书架上的竹简,竟然全部自动翻转,背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圈——全是百姓用指甲、炭条、甚至牙印留下的“〇”字。
罗淑英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她猛然意识到:那口钟,不是在报时……
它是在替所有人,重新定义“时间”。
黎明前,阿朵立于新火池畔,任凭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
阿朵指尖摩挲着那枚鸡心状的铜芯,冰冷的触感穿透掌心,直抵心底。
“等我”二字,笔锋遒劲,力透纸背,仿佛师父顾一白就在眼前,低声嘱咐。
南岭深处传来的稚嫩呼喊,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也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焰。
“阿姐!东岗那边……所有的焚音炉都开始冒白烟,炉壁上长出了嘴唇形状的裂纹!” 怒哥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他亲眼看到那些平日里吞噬罪孽的焚音炉,此刻却如同挣扎的活物,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阿朵缓缓睁开双眼,眼眸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师父,你埋的不是钟,是火种。” 她低声喃喃,语气坚定,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焚音炉异动,是顾一白埋下的引线,亦是药仙教反击的号角。
而在幽谷尽头,顾一白已换下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劲装,更显身姿挺拔。
他背上那只锈迹斑斑的铁匣,匣身遍布着岁月的痕迹,却隐隐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缓步走出洞府,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坚定,仿佛要将这片大地踩在脚下。
身后岩壁轰然塌陷,巨石滚落,尘土飞扬,彻底掩去了所有踪迹。
“要变天了……” 说话间,顾一白指尖滑过匣身上的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