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白之前提过,这地方原本是药仙教处理“废胎”的暗沟。
所谓“废胎”,便是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成活,或是被认为不祥的婴儿。
药仙教不愿背负杀孽,便将这些可怜的孩子悄悄丢弃在此,任其自生自灭。
百年时光流逝,无数婴孩在此夭折,积怨成渊,使得这片地脉都充满了怨念的回声。
无形的哀嚎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每一个靠近者的心头,让人几欲窒息。
“好重的怨气……”阿朵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能感受到那些无辜亡魂的悲鸣,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小手,抓挠着她的灵魂。
这时,柳七婆的声音从顾一白特制的传音符中传来,带着一丝沙哑:“……脐带灰烬已经焚烧完毕,显出开启之法了。丫头,这弃婴渠怨气极重,入口也不是那么容易开启的。”
阿朵握紧了手中的骨刀,眼神变得愈发坚定:“婆婆,你说吧,需要怎么做。”
柳七婆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片刻后才缓缓说道:“……需一名曾亲手埋葬婴孩者献血叩门,一名接生稳婆后裔以泪浇锁,再由一名失名者持真名之物触碑。三重力量交汇,方可开启这怨气之门。”
这开启之法,听起来简单,实则苛刻至极。
曾亲手埋葬婴孩者?
在这南岭,恐怕只有那些负责处理“废胎”的药仙教教众才能做到。
接生稳婆后裔?
如今药仙教早已没落,想要找到一个真正的稳婆后裔,谈何容易。
至于失名者持真名之物……这更是难上加难。
“我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赵九斤缓缓走了出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也刻满了无尽的悲凉。
他背负着三百四十七笔冤债,日夜煎熬,如今,清算之日终于临近。
“我曾为药仙教效力,处理过不少……废胎。”赵九斤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呜咽,“我……我来献血叩门。”
说着,他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的剔骨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一刀。
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用那只血淋淋的手,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石门。
“我赵九斤,对不起你们……”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悔恨,“今天,就用我的血,为你们洗清冤屈!”
“我也来。”葛兰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一丝哽咽。
她缓缓走到石门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
那是她临行前,柳七婆交给她的,里面装着半瓶夜哭草汁。
“我是稳婆的后裔……”葛兰的声音有些颤抖,“虽然我从未接生过我……我愿意用我的眼泪,浇灌这绝望之锁!”
她打开瓷瓶,将那仅剩的夜哭草汁,小心翼翼地洒在石门的锁孔之上。
泪水混着草汁,顺着石门的纹路缓缓流淌,如同无声的悲歌。
阿朵没有说话,她默默地走到石碑前,将那块染血的“阿朵”布条,贴在了石碑的中心。
“阿朵……阿朵……”她低声呢喃着自己的名字,眼神坚定而决绝,“今天,我就要用我的名字,打破这南岭的枷锁!”
三重力量交汇的瞬间,石门发出了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如同远古巨兽的低吼。
紧接着,一道漆黑的裂缝,在石门之上缓缓扩大。
石门,终于洞开了。
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腐臭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众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却依然无法阻挡那刺鼻的气味钻入肺腑。
借着微弱的光芒,众人看到,那裂缝之后,竟然是一条狭窄而幽深的暗沟。
暗沟之内,堆满了密密麻麻的微型骸骨,每一具骸骨的胸前,都压着一块无字石牌。
那是被遗弃的婴儿,那是被剥夺了名字的亡魂。
“怒哥,背我。”阿朵当机立断,沉声说道。
怒哥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让阿朵爬到自己的背上。
它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尽快穿过这弃婴渠,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
然而,弃婴渠实在太过狭窄曲折,仅容一人匍匐前行。
为了确保安全,阿朵决定分批穿越。
她让怒哥驮着自己先行,葛兰和赵九斤则留在后面断后。
“你们小心。”阿朵回头叮嘱道,
“放心吧,圣女。”葛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怒哥展开翅膀,小心翼翼地钻入了那狭窄的裂缝之中。
它驮着阿朵,艰难地在骸骨堆中穿行。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光芒从裂缝中透进来,照亮着脚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突然,怒哥感觉到背上传来一阵异样的震动。
它回头望去,只见阿朵背上那些血淋淋的“阿朵”二字,竟然与沿途的骸骨产生了共鸣。
每经过一具尸骨,便有一缕微弱的光芒,从那骸骨胸前的石牌上飘出,缓缓地渗入阿朵的体内。
怒哥心中一惊,它隐隐感觉到,阿朵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奇妙的变化。
它继续向前飞去,一具又一具的骸骨从它身下掠过。
那些原本空无一物的石牌,竟然开始浮现出模糊的名字:“小花”、“铁柱”、“盼弟”……
仿佛阿朵的真名,正在唤醒着沉睡的同类。
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啊——”
怒哥心中一惊,连忙回头望去。
只见葛兰和赵九斤,正被一群手持怪异灯笼的人团团围住。
那些人手持一种类似于鞭子的武器,狠狠地抽打在葛兰和赵九斤的身上。
“那是……守灯人!”怒哥惊呼出声。
守灯人,是药仙教专门负责看守弃婴渠的守卫。
他们手中的灯笼,能够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芒,能够压制怨气,而他们手中的鞭子,则是一种名为“销籍鞭”的特殊武器。
销籍鞭,专抽人名讳。
一旦被销籍鞭抽中,轻则失去记忆,重则魂飞魄散。
葛兰和赵九斤虽然奋力抵抗,但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根本无法与那些训练有素的守灯人抗衡。
千钧一发之际,葛兰将手中剩下的半瓶夜哭草汁,狠狠地泼向了油槽。
“轰——”
夜哭草汁遇火即燃,瞬间引燃了油槽之中的油脂,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火墙,将那些守灯人阻挡在外。
赵九斤见状,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抱起一口空棺,冲入了敌阵之中,疯狂地挥舞着。
“你们记得我是谁吗?!”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叫赵九斤!我埋了三百四十七个孩子!今天——我要他们全回来!”
说着,他狠狠地将棺材砸在地上,棺材瞬间四分五裂。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本,那是他记录每一个被他埋葬的孩子的名字和生辰的罪证。
他一页又一页地撕下账本,投入火中。
每烧掉一页,空中便浮现出一个被销籍孩童的面容。
那些面容模糊而扭曲,却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那些守灯人看到那些孩童的面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
前方,阿朵已经来到了弃婴渠的出口。
然而,出口却被一道巨大的青铜闸门封锁。
闸门之上,刻着四个血红的大字:“非诏勿通”。
“非诏勿通……”阿朵喃喃自语,眼神冰冷如霜。
怒哥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撞开那道闸门,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反震回来,吐血不止。
“没用的,这闸门是用特殊的材料制成的,除非有药仙教的诏令,否则根本无法打开。”顾一白的声音从传音符中传来,带着一丝无奈。
阿朵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她在感受着周围的怨气,她在倾听着那些亡魂的低语。
片刻之后,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忽然撕下背上尚未愈合的血皮,裹住骨刀的刀刃,低声说道:“他们怕的不是名字,是有人敢用自己的痛去写。”
她将血皮刀插入闸缝,同时默念南岭万人亲笔之名。
血肉与声波共振,竟使巨闸发出哀鸣,缓缓升起一线——足够一人侧身而过。
队伍陆续脱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令人作呕。
最后轮到葛兰,她浑身浴血,衣衫褴褛,却依然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她刚钻出闸口,身后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整条弃婴渠开始坍塌,无数碎石尘土飞扬,仿佛地狱之门正在关闭。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即将被掩埋的通道,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决绝,轻声说:“我娘没给我取名,但我给自己起了个——叫‘记得’。”话音落,巨石轰然落下,彻底封死了通道,也将那份无名的牺牲永远埋葬。
远方天际,一道金色的光芒刺破夜空,定命钟高悬云层,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钟舌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缓缓摆动,每一次摆动都仿佛敲击在众人的心脏上,令人心惊胆战。
此刻,钟舌已然摆动至最高点,即将落下,宣告着命运的审判。
阿朵仰头,感受着那股来自天穹的压迫感,背上新血渗出,与旧伤交织,在惨白的月光下映出两个殷红的字迹:撞钟。
她伏在布满裂痕的青铜闸外,指尖深深地抠进冰冷的石缝,试图在那片废墟之上,扒开一条通往希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