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隅的夜,是被割裂的。
以“利来赌坊”那两盏硕大无比、昼夜不熄的猩红灯笼为界,一边是声嘶力竭的喧嚣,如同沸鼎。骰子撞击骰盅的脆响、牌九拍在硬木桌上的闷响、赢钱者歇斯底里的狂笑、输钱者绝望怨毒的咒骂、跑堂伙计尖利的吆喝、还有那脂粉香气混合着汗臭、烟味、劣质酒气的浑浊热浪……所有这些,交织成一股直冲霄汉的、病态的亢奋洪流,仿佛要将这暗夜的天穹都烧出一个窟窿。
而仅仅一墙之隔,转入那条连接赌坊后巷与主街的僻静短巷,世界便骤然跌入另一个极端。
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是喧嚣投下的冰冷阴影。巷子狭窄,仅容两人并肩。路面是坑洼不平的土路,积着前日雨后的泥泞,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尿臊气。两侧是低矮的、墙皮剥落的院墙,以及一些早已无人居住、门窗歪斜的破败小屋。没有灯火,只有远处赌坊方向映来的、微弱而暧昧的红光,勉强勾勒出巷子模糊的轮廓,将更多的细节吞噬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寂静,是这里的主宰。但那不是空灵的寂静,而是一种压抑的、仿佛蛰伏着什么的死寂,连偶尔从墙头窜过的野猫都似乎刻意放轻了脚步。
张猛和他精心挑选的七名缇骑,就如同八尊被夜色浸透的石像,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死寂。他们分别藏身于巷子中段几个预设的隐蔽点:一个堆放破烂家什的棚户檐下、一堵半塌的土墙后、一个废弃的灶台凹坑里,甚至有人利用爪钩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巷边一棵枯死老槐树的虬枝,隐在光秃秃的枝桠后。每个人都经过了严格的伪装,深色劲装,脸上涂抹了锅底灰,兵器用布条缠裹以防反光,呼吸被压到最轻,如同冬眠的蛇。
张猛自己,则潜伏在距离巷口最近的一个阴影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他的位置视野最佳,既能观察到“巧手刘”来的方向,又能兼顾巷内伏击点的动静。他那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巷口那片被远处红光微微染亮的区域,耳朵则极力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秋夜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但没有人动弹分毫。只有胸腔内那颗因为期待而加速跳动的心脏,在提醒着他们,自己仍是活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巷口的方向,终于传来了期待中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急促、杂乱,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虑和匆忙。先是隐约可闻,随即越来越清晰,踩在泥泞的路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轻微声响。
张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他微微侧头,用极低的气音向身后打了个短促的唿哨——这是“目标出现,准备行动”的暗号。
黑暗中,可以感觉到其他七个方位的气息也同时一凝,杀机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一个瘦高的身影,踉跄着从巷口的微光中闯入这片更深的黑暗。正是“巧手刘”!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蓝色短褂,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甚至有些扭曲,写满了焦躁、恐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他的双手紧紧攥在身前,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或是仅仅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痉挛。
“近了……更近了……”张猛在心中默数着对方的步数,计算着最佳的出击时机。他的右手,已经缓缓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更加清醒。只需再往前十步,不,五步,“巧手刘”就将完全踏入伏击圈的中心地带,那时,便是收网之时!
空气中的杀意,几乎要凝结成实质。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直觉,如同冰水般猛地浇遍了张猛全身!
不对!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太静了!静得反常!
这条巷子虽然僻静,但并非绝对无人。往常这个时辰,总该有野猫在墙头为了争食而撕打尖叫,或是某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赌鬼瘫倒在哪个角落发出鼾声或呓语,甚至该有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窣作响……但此刻,除了“巧手刘”那仓皇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四周竟是一片绝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仿佛在这片黑暗之中,有某种更强大、更危险的存在,散发出的无形气息,驱赶或者说扼杀了所有原本该有的细微生命迹象!
张猛的后颈寒毛瞬间倒竖!这种诡异的寂静,比他直接听到刀剑出鞘的声音更让他感到危险!这不是猎物入网的信号,这更像是……他们自己也早已成为了别人网中的猎物!
电光火石之间,张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凭借着他那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预知般的直觉,猛地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朝着身后黑暗中的部下,做出了一个极其坚决、清晰的“暂停、警戒”的手势!
动作快如闪电,无声无息!
原本即将扑出的缇骑们,硬生生刹住了身形,将已经涌到喉咙口的低吼咽了回去,重新缩回阴影,但每个人的神经都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限,目光惊疑地投向张猛,又迅速扫视四周。
也就在张猛手势落下的同一刹那!
异变,陡生!
仿佛是为了印证张猛那可怕的直觉,从伏击点对面、那些张猛等人因为视角和兵力所限、并未作为重点布防的更高、更阴暗的制高点——左侧一处废弃阁楼黑洞洞的窗口,右侧邻街屋顶的飞檐阴影之后——数道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窜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
他们的动作快得超出了常人的视觉捕捉能力,仿佛不是用脚奔跑,而是贴着地面和墙壁滑行!全身紧裹在一种毫无反光的、漆黑如墨的夜行衣中,连头带脸都被黑巾蒙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冰冷、漠然杀意的眼睛!
没有呼喊,没有预警,甚至连衣袂破风的声音都微乎其微!他们的出现,如同暗夜本身凝聚成的夺命利刺,整齐划一,目标明确——直指刚刚因为张猛的迟疑而侥幸停留在伏击圈边缘、尚未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何事的——“巧手刘”!
黄雀,真的出现了!
而且,是如此专业、如此狠辣、如此出其不意!
张猛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