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均匀的幕布,而是有了重量和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漫过林默的意识。他在沉睡与清醒的边缘挣扎,每一次试图浮出水面,都被一股无形的大力拖拽回去。那不是自然的睡意,而是药物织就的、粘稠的蛛网,将他牢牢困在意识的浅滩。
耳边有规律的嘀嗒声,不知来自何处,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穿着这片混沌。他能感觉到身上毯子的重量,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压迫,仿佛将他钉在这具躯壳里。喉咙干得发痛,像被砂纸磨过。最清晰的是太阳穴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存在,以及它所承受的无形枷锁。
他不敢完全醒来。清醒意味着要面对那光,那声音,那无处不在的……注视。在这里,在这片药物营造的灰色地带,痛苦至少是模糊的,是钝感的。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观看一场灾难,虽然压抑,却暂时伤不到根本。
但总有什么东西在试图穿透这层玻璃。
一种感觉,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内部。仿佛他身体的某个部分,一个极小极小的角落,正在试图脱离药物的麻痹,微微苏醒过来。不是有意识的挣扎,更像是一种……痒。一种位于右手小指末梢的、极其细微的神经悸动。痒意很轻,却异常顽固,像是有只微小到极点的虫子,在骨头缝里持续地、耐心地啃噬。
这感觉陌生而令人不安。它不属于苏婉刻意维持的“平静”,也不属于林小雨带来的尖锐“混乱”。它来自他自身,这具被各种力量拉扯、几乎要被遗忘的肉身。这微小的抗议,这来自生命本能的、最低级别的信号,反而比任何外部刺激都更让他感到恐慌。因为它暗示着,在这片废墟之下,可能还有什么东西是“活”的,是未被完全驯服的。
与此同时,另一种感知如同水下的暗流,缓缓包裹了他。那是视线。即使他闭着眼,即使意识模糊,他也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一道冰冷、恒定,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不带感情地扫描着他的每一寸生理反应,评估着药效,确认着“平静”的维持。这目光让他窒息,却也是他熟悉的地狱。
另一道目光,则来自更遥远的地方,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是玻璃吗?),灼热、饥渴,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身上逡巡,试图寻找任何一丝裂痕,任何一点属于“林默”而非“苏婉的所有物”的迹象。这道目光带着一种毁灭性的期待,让他从骨髓里感到寒冷。
他被夹在这两者之间。冰冷的目光试图将他冻结成永恒的标本;灼热的目光则渴望将他点燃,烧成灰烬。而那来自小指末梢的、微弱的痒意,则像是冰层下艰难冒出的一颗气泡,微不足道,却预示着下方并非彻底的死寂。
他的呼吸不由得屏住了一瞬。极其短暂的一瞬。
就在这屏息的刹那,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他右手的整只手掌,连同手腕,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内旋趋势。不再是单个手指的微动,而是整个手掌的一种姿态调整的雏形。仿佛这只手,在无意识中,想要握拢**,想要抓住点什么真实的东西,来对抗这无处不在的虚无所带来的坠落感。
伴随着这个动作,一片混乱的黑暗意识中,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炸开——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感官的闪回:粗糙的树皮摩擦过掌心的触感,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植物生命的气息。这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正常,与眼前的一切形成荒谬而残酷的对比。
“啪。”
一声极轻的、瓷器放在木质桌面上的声音,从房间的某个角落传来。
是苏婉。她起身了。或许是去倒水,或许是别的。这个轻微的声音,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默短暂的内部异动。
那只即将内旋的手掌瞬间松弛下来,恢复了药物作用下的无力状态。树皮粗糙的触感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无踪。冰冷的窒息感重新占据了上风,比之前更加沉重。那两道目光似乎也因为这细微的声响而产生了波动。冰冷的视线带着审视扫过,灼热的视线则可能因这打断而变得更加焦躁。
林默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囚笼的内壁。他依旧闭着眼,维持着沉睡的表象。但内在的战场上,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转瞬即逝的掌控感,那陌生而鲜活的感官闪回,像一颗被埋入冻土的种子。它可能永远不会发芽,但它确实存在过了。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危险的阈值上。一边是苏婉用药物和控制精心维持的、无知无觉的“平静”;另一边是林小雨所代表的、可能导向彻底毁灭的“混乱”;而中间,似乎出现了一条极其狭窄、布满荆棘的缝隙,通往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的、名为“自我”的未知领域。
而此刻,那来自小指末梢的痒意,依旧顽固地存在着,像一颗微弱的心跳,在这片意识的废墟上,持续地、不肯妥协地,轻轻敲打着。
窗外的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但房间里,依旧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