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终于停歇,惨白的阳光透过云层,给潮湿的庭院带来一丝稀薄的光亮。苏婉决定进行“环境疗法”,允许林默在紧闭的落地窗内侧站立片刻,“感受”室外空气的流通——当然,窗户是绝不会打开的。这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放风,一种在绝对控制下的、有限的感官刺激。
林默站在冰凉的玻璃前,目光落在外面被雨水洗刷过的庭院。草坪湿漉漉的,泛着水光。他的姿势被严格规定:双手自然垂落,不得触碰玻璃,视线保持平视,不能过分专注或涣散。每一个细节都被量化,成为评估他“稳定性”的指标。他像博物馆里隔着玻璃展柜的展品,看似与外界只有一窗之隔,实则被完全隔绝。
恐惧并未因空间的略微开阔而减少,反而以另一种形式弥漫开来。开阔意味着更多不可控的变量,意味着他的任何细微反应都可能被放大观察。他努力维持着呼吸的平稳,抑制着指尖下意识的颤抖,将所有的意识都用来执行“站立”这个简单的指令,不敢有丝毫逾越。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庭院里。是那个负责打理花园的老园丁,大家都叫他老周。他佝偻着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手里拎着竹筐和修剪工具,开始默默地清理雨后凌乱的花圃。
老周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几乎从不抬头,也从不与主人家有任何视线接触。他像庭院里的一件活着的家具,专注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此刻,他正用一把旧剪刀,仔细地修剪着一丛月季的残花。他的动作缓慢、专注,带着一种与年龄相符的、近乎虔诚的沉稳。剪刀刃口划过枝条,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规律而清脆。
这声音,透过厚重的玻璃,微弱地传了进来。
林默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是被惊动,而是被吸引。这声音不同于苏婉刻意维持的寂静,也不同于林小雨制造的刺耳噪音。它有一种中性的、自给自足的节奏感,不携带任何情感色彩,只是单纯地完成着一项工作。
他的目光,原本空洞地平视着远方,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向下移动,聚焦在老周那双布满老茧、沾着泥土的手上。看着他那稳定的、重复的动作,看着被剪下的残花落入筐中,看着新露出的嫩芽。
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飘来一丝泥土被翻动后特有的、混合着青草和腐烂叶片的腥甜气息。很淡,几乎被玻璃隔绝,但或许是因为心理作用,林默感觉自己的鼻腔捕捉到了那一点点属于大地的最原始的味道。
在这一刻,林默脑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念头——对苏婉的恐惧,对林小雨的防备,对自身存在的虚无感——仿佛被这单纯的劳动场景短暂地屏蔽了。他没有思考,只是看着,听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冥想状态的平静,如同极细微的涟漪,在他死水般的心湖中荡开。
他僵直的后背,似乎没有那么紧绷了。一直屏着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在无意识中加深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仿佛随着老周每一次沉稳的修剪,他内部某种拧紧的发条,也被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一丁点。
这种状态持续了也许比上一次更长的一些时间。他没有像过去那样,迅速被外界的任何变化击溃。他维持了一种低水平的、但持续存在的观察状态。这是一种进步,一种在无数次崩溃后,神经系统悄悄积累的、极其微弱的韧性。
然而,这脆弱的平衡注定是短暂的。
林小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客厅门口。她斜倚着门框,双臂抱胸,脸上带着一种百无聊赖又充满探究的神情。她的目光先是在林默“放风”的背影上停留片刻,然后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窗外老周的身上。
一丝玩味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
“哟,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那片由劳动节奏营造出的短暂宁静。
林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被电流击中。刚刚获得的那一丝平静瞬间蒸发,更猛烈的恐慌席卷而来。他猛地收回视线,重新变得空洞,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苏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冰冷而平稳:“小雨,保持安静。”
林小雨嗤笑一声,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几步走到落地窗前,几乎贴着林默的后背,也望向窗外。“哦,原来是看老头儿干活啊。”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怎么,羡慕了?羡慕他能随便碰泥巴?”
她的气息喷在林默的颈后,带着灼热的恶意。林默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苏婉走了过来,脚步无声,但存在感如同冰山逼近。她没有看林小雨,而是直接对林默说:“时间到了,回沙发上去。”
命令简洁明了。林默像得到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转身,挪回沙发的位置。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林小雨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感。她成功地破坏了那片刻的安宁,将林默重新推回了熟悉的恐惧轨道。
苏婉没有立刻离开窗前。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依旧在埋头工作的老周,眼神深邃难辨。然后,她转过身,对垂首坐在沙发上的林默平淡地陈述:
“长时间的站立不利于血液循环。以后类似的户外观察,需要重新评估时长和频率。”
她在修改规则。因为这次“户外观察”带来了一丝计划外的、不受控的平静,所以它必须被限制,甚至取消。她在无声地宣告:任何可能引发自主愉悦感的事物,都是需要被严格管控的风险。
林默把头垂得更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
然而,在他低垂的视线里,无人察觉地,他的右手食指,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模仿着剪刀开合的动作,颤动了一下。只是一个神经末梢无意识的、细微的抽搐。
但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抽搐,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证明着那短暂的、由泥土和劳动节奏带来的抚慰,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并且在他的神经系统里,留下了一道无法被完全抹去的、极其微浅的痕迹。
窗外的老周,对屋内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依旧专注地修剪着他的月季。泥土的气息,被牢牢地隔绝在玻璃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