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的遗体被悄无声息地运走了,像清理掉一件报废的实验器材。别墅里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甚至没有留下她存在过的明显痕迹。苏婉在她死后第二天,就叫人来彻底清理了客房,消毒,粉刷,更换了所有家具和织物。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味,暂时压过了那株濒死薄荷散发的甜腐气息,也试图抹去死亡本身的味道。
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轻易抹去的。
林小雨的死,像一块沉重的、无形的陨石,砸入了这个本就扭曲的空间,改变了引力的分布。苏婉表面上维持着绝对的冷静和秩序,但她的行为模式出现了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变化。她待在监控屏前的时间更长了,记录数据的频率更高,对林默的观察也变得更加密集和专注,仿佛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验证着什么。她似乎想通过林默的反应,来确认林小雨的死亡究竟带来了何种“实验数据”上的改变,或者说,她试图用更严密的数据,来锚定自己因这起死亡而可能产生的、一丝隐秘的动摇。
林默的状态,则进入了一种更深邃的停滞。面对苏婉持续的“香气-指令”训练,他的反应变得更加延迟和机械。那偶尔能突破6秒的“清醒”时段,其内容愈发空洞,不再有哪怕是最微弱的、试图沟通的迹象,更像是一段系统待机的空白运行时间。他的身体对指令的服从精准无误,但眼神却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映不出任何光亮。林小雨的死亡,似乎并没有引发预期的崩溃或波动,反而像是抽掉了他内部最后一点可能产生阻抗的支撑,让他向着彻底的“空壳化”滑落得更快。
然而,变化发生在最细微处。
苏婉注意到,在每天固定的几个时间段,尤其是傍晚光线渐暗的时刻,林默那空洞的视线,会偶尔、极其缓慢地扫过客房那扇紧闭的房门。没有聚焦,没有情绪,只是一种无意识的、重复性的轨迹。同时,他左手无名指的指尖,会在扶手上留下几乎看不见的、重复的划痕,痕迹很浅,但每天都在同一个位置叠加。
苏婉调取了林小雨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行为监控录像。她发现,在每天的傍晚,林小雨确实会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她会走到客房门口,静静地站一会儿,有时会抬手似乎想敲门,又最终放下。而林默当时座椅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这个模糊的身影和动作。
这是一种基于长期观察形成的、刻板的行为记忆残留。林小雨的死,并未抹去这生理层面的印记,反而可能因为刺激源的永久消失,使得这种无意识的重复行为变得更加纯粹和顽固。
苏婉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开始了一项新的、更加冷酷的实验。她调整了林默座椅的角度,让他无法再看到客房的门。然后,在每天的傍晚,她会在原本林小雨出现的时间点,走到客房门口,模仿林小雨生前那个站立和抬手欲敲的动作。
第一次这样做时,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无名指上的划痕动作停止了。但随即,一切又恢复了死寂。他没有看向门口,因为角度被调整了。但苏婉通过高精度的生理监测仪捕捉到,在他身体绷紧的瞬间,他的心率变异率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异常波动。
她在利用死亡留下的幽灵,测试林默意识深处最后一点条件反射的残迹。
小满在林小雨死后一周,再次尝试来访。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边跟着一位穿着得体、气质沉稳的中年女士,是社区服务中心的负责人。小满的脸上带着担忧和一种不容退缩的坚决。
“苏小姐,”社区负责人语气温和但坚定,“我们接到一些……令人担忧的信息。关于林小雨女士的去世,以及林默先生目前的状况。根据规定,我们需要进行一次例行的居家关怀评估,确保住户的身心健康得到基本保障。”
苏婉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她的目光扫过小满和负责人,冰冷而充满压迫感。
“林小雨是意外服药过量,有完整的医疗记录和法医报告。”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林默需要绝对静养,任何外界的打扰都可能对他的状况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你们的‘关怀’,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刺激。”
“我们理解您的担忧,苏小姐,”负责人保持着专业的态度,“但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我们只需要简短地看一下林默先生的情况,确保他……”
“他很好。”苏婉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比任何时候都好。他正在接受最专业、最系统的康复训练。你们的出现,会毁掉所有的努力。”她微微侧身,让出一条缝隙,目光却如同实质般阻挡着她们,“如果你们坚持要进来,我可以让你们看一眼。但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由你们负责。”
她的态度强硬得不近人情,甚至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小满看着苏婉身后那片幽暗的、散发着消毒水和新油漆味道的空间,又想到林小雨的死,一种寒意涌上心头。她拉了拉负责人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社区负责人犹豫了一下,最终叹了口气:“好吧,苏小姐,我们尊重您的意见。但请您务必注意林默先生的情况,如果有任何需要,请随时联系我们。”
她们离开了。苏婉关上门,反锁。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让她微微蹙眉。她走到监控屏前,看着屏幕上林默如同静止画面般的数据,眼神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疲惫,一闪而过。
林小雨的死亡,没有带来崩溃,却引来了外界的关注和怀疑。这像一层新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实验之上。她走到那株几乎完全枯萎、只剩下几片顽固地带着怪异颜色的叶子的薄荷前,伸出手,轻轻折断了最后一根尚有绿意的枝条。
断裂处,渗出极少量的、浑浊的汁液,气味甜腻得令人作呕。
死亡的气息,并未散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渗透进了每一个角落。苏婉的实验,在寂静中,步入了一个更加孤立、也更加危险的深水区。林默那长达6秒的、空洞的清醒,仿佛成了这座活人墓里,唯一还在流逝的时间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