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室内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和温度,源自那十指交扣的掌心。苏婉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陈医生的体温通过相贴的皮肤一点点渗透进她常年冰封的感官。这是一种陌生的体验,不同于掌控实验数据的绝对理性,也不同于面对林默时那种混杂着责任、困惑与隐秘欲望的焦灼。这是一种……被动的接纳,一种脆弱的呈现。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掌心肌肤下,细微的汗意正在陈医生干燥温暖的指腹下悄然滋生。
陈医生也没有再进一步。她只是维持着这个交握的姿势,额头轻抵着苏婉的额角,呼吸平稳悠长,仿佛一同沉入了某种无需言语的冥想。时间在修复室里失去了线性意义,变成了缓慢流淌的粘稠液体。直到窗外传来一声遥远的、不知是车辆还是动物的鸣响,才将这凝固的瞬间打破。
陈医生极轻地动了一下,率先松开了手,但指尖在完全分离前,若有似无地划过苏婉的掌心纹路,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她后退半步,拉开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婉沉静,仿佛刚才那个充满侵略性温柔的人只是灯光下的幻觉。
“不早了,”她轻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这些古籍跑不了,明天再继续吧。你也需要休息。”她的话语体贴入微,恰到好处地给了苏婉台阶,也重新划定了界限。
苏婉沉默地点点头,开始收拾桌上的工具。动作有些微的迟滞,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当她拿起那本《医心方》残卷,准备放回特制的书盒时,陈医生的手又伸了过来,不是帮忙,而是轻轻按在了书盒的盖子上。
“这本书,”陈医生的目光落在斑驳的封面上,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或许能告诉我们,如何安抚一颗躁动不安的灵魂。晚安,苏医生。”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修复室,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苏婉独自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盒冰凉的木质边缘,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和触感。那句“晚安,苏医生”,听起来平常,在此刻却像一句加密的咒语,在她心头盘旋不去。
* * *
几乎在陈医生离开的同时,疗养院另一端的后勤通道里,是截然不同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阿弃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蜷缩在监控死角的阴影里。他对面,那个身形魁梧的夜班护工刚结束与同伴的低语,同伴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护工转向阿弃,脸上挂着那种混杂着戏谑和试探的笑容。
“怎么,你的‘瓷娃娃’今晚没给你托梦?”护工凑近,烟草的气味喷在阿弃脸上。
阿弃猛地偏过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像被逼到角落的野兽。
护工却不以为意,反而伸手,不是打,而是用粗粝的指节,蹭过阿弃脸颊上那道新鲜的结痂。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亲昵和侮辱性。“啧,又添新伤了?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他的指尖加重力道,碾过那处伤痕,带来清晰的刺痛。
阿弃的身体绷紧,拳头握得死白,但他奇异地没有挥出。这种混合着疼痛与侵犯的接触,仿佛是他与世界建立连接的、唯一熟悉的方式。护工享受这种在危险边缘游走的控制感,他另一只手突然抬起,不是攻击,而是用手掌粗暴地揉了揉阿弃刺猬般短硬的头发,动作像对待一只不听话的流浪狗。
“听着,小子,”护工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老实在一边待着,别碍事。等我们把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清理干净……”他的手滑下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阿弃的后颈,那里是动物被扼住命运咽喉的位置,“……说不定,能让你多‘看看’你的宝贝。”
这话语像毒药,精准地注入阿弃混乱的心智。憎恶与一种扭曲的期望交织。他被利用了,他知道,但这点可怜的、可能接近林默的“许诺”,像黑暗中唯一的光,即使知道是陷阱,也让他无法彻底挣脱。护工看着他眼中挣扎的火焰,满意地咧开嘴,最后用力按了一下他的后颈,才转身晃悠着离开,留下阿弃独自在阴影里剧烈喘息,被屈辱和一丝病态的期待灼烧着。
* * *
而在三楼那间充满草药香的办公室,气氛又为之一变。白露并没有睡,她蜷在陈医生常坐的那张扶手椅里,身上盖着陈医生留下的薄毯,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玩偶。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柔和。
陈医生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她没有惊讶,只是温柔地问:“怎么还没回房间休息?”
白露抬起头,大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空洞。“我害怕,”她小声说,“一个人……会有不好的东西。”
陈医生走过去,没有开大灯,她在扶手椅旁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这个姿态让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着白露,瞬间消解了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她伸出手,没有去碰白露,只是轻轻握住了玩偶垂下的一只胳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布料。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在这里。”陈医生的声音像夜晚的摇篮曲,“我答应过会保护你,记得吗?”
白露低下头,将半边脸埋进玩偶里,声音闷闷的:“苏医生……她不喜欢我靠近那里。”
陈医生的眼神在阴影里暗了暗,但声音依旧温柔:“苏医生有她的方式,我们有我们的。”她微微直起身,靠近白露,用指尖轻轻将女孩脸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好。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守护最重要的东西。”
她的靠近带来一股令人安心的草药气息,她的承诺像最甜美的毒药。白露像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下意识地向陈医生的方向靠了靠。陈医生顺势将她轻轻揽住,让女孩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这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拥抱,但在昏暗的光线下,陈医生看向虚空的眼神,却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计算着下一步的落子。
夜色下的疗养院,就像一个巨大的舞台,不同的角落上演着不同的剧情。掌控与服从,依赖与操纵,温柔与陷阱,各种形态的“病”与“爱”交织缠绕,构成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等待着黎明到来时,看最终会网住怎样的命运。而所有的线索,都若有若无地,指向那个始终沉默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