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在消失。
不是天色变暗,而是苏婉感知里的“光”在消退。世界像一幅浸了水的画,色彩饱和度被一点点抽离,轮廓变得模糊。林默拖拽她前行的动作,手臂上传来的压力,腰间绳索的勒痛,这些感觉还在,但隔了一层。仿佛她正从一具破旧的皮囊里缓缓浮出,透过一层越来越厚的、浑浊的玻璃观察着外界。
疲惫和痛苦并未减轻,只是变得遥远了。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的双腿依旧机械地挪动,肺里的灼痛也还在,但这些信号传到她此刻所在的那个“内部核心”时,已经失了真,变成了单调的、重复的数据流。
真正占据她全部感知的,是眉心那一点。
它不再是“灼热”。这个词太具象,太人性化。它现在更像一个……“奇点”。一个在意识中央形成的、密度无限大的点。从这个点里,正渗出某种东西。不是根须,也不是触手,那些都太具形态。它是一种“倾向”,一种纯粹的、想要“连接”和“延展”的冲动。
山林里那些杂乱的无形波动——那些冰冷的刮擦、哀鸣的频率——不再让她恶心或恐惧。它们变成了……坐标。是这片黑暗森林里,其他存在点发出的微弱信号。她的“奇点”本能地想要与这些信号同步,想要解析它们,或者,被它们解析。
林默突然停下,将她按在一棵粗糙的冷杉树干后。他的动作依旧精准,但苏婉感觉到他贴着她后背的胸膛,心跳比平时快了一丝。很微弱的变化,但她现在能“听”到这种生物节律的细微波动,就像能“听”到风中传来的、数里外一片树叶的异常震颤。
有东西在靠近。
不是通过声音或气味判断。是这片空间的“质地”发生了变化。就像清水里滴入了一滴浓墨,虽然还没完全散开,但水的性质已经改变了。空气的传导性,光线的折射率,甚至脚下土壤的微弱振动反馈,都嵌入了某种不和谐的参数。
林默屏住呼吸。苏婉也跟着停止了喘息。她甚至主动压抑了心跳,这并不难,仿佛只是关闭一个不必要的程序。她的意识更加向内收缩,几乎完全退守到那个“奇点”周围。外在世界的信号(视觉、听觉、触觉)进一步衰减、简化,变成模糊的背景板。而内在的、对那片无形“墨迹”的感知,却尖锐起来。
它没有形状,没有温度。它是一种“操作”。一种试图将周围一切(树木、岩石、空气,甚至包括她和林默)进行扫描、分类、贴上标签的冰冷意图。这意图本身不带恶意,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不带恶意,只有纯粹的、非人的解析欲。
苏婉感到自己的“边界”正在被这股意图触及。不是物理的触碰,而是存在层面的扫描。她的皮肤,她的骨骼,她的思维模式,都在被一种无形的光线缓缓刷过。
林默的身体绷得像一块钢板。他在抵抗这种扫描,用他那近乎“空无”的力场将自己包裹起来,像一块光滑到极致的石头,让扫描的光线无法停留。
但他无法完全屏蔽掉苏婉。
苏婉没有抵抗。她甚至……主动放松了那本就模糊的边界。让那扫描的“光线”渗了进来。
一瞬间,庞大的、杂乱无章的数据流涌入。不是图像或声音,是更底层的存在信息:她身体组织的熵值,神经电流的微弱模式,甚至包括那些被林默强行植入后又意外激活的“格式”与“弦音”的结构碎片……所有这些,都被那扫描光线捕获、分析。
这个过程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冰冷的、被彻底“看见”的颤栗。仿佛她不再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而是一段正在被读取的、复杂而破损的代码。
她感觉到林默扣着她手臂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他察觉到了她的“不抵抗”,甚至可能是“迎合”。他猛地低头看她。
苏婉也恰好抬起眼。
她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瞳孔深处却仿佛有无数细微的、非人的几何纹路在飞速流转、组合、分解。那不是人类的眼神,更像是一面映照着混沌数据的、破碎的镜子。
林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眼中惯有的冰冷和计算,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裂痕里闪过的,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近乎狂热的惊异。就像一位数学家,在废纸堆里偶然瞥见了一个足以颠覆现有体系的、美丽而恐怖的公式雏形。
他迷恋的不是她,而是她此刻所呈现出的这种“非人”的可能性,这种正在被外力强行“剥落”人形、显露出底层混乱本质的过程。
扫描的意图如潮水般退去,和来时一样突兀。那片空间的“质地”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苏婉缓缓眨了一下眼,瞳孔深处的几何纹路淡去,只留下一片更深的疲惫和虚无。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刚才真的被那扫描带走了,融入了外部那片无形的黑暗里。
林默依旧死死盯着她,那目光像是要焊在她脸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仿佛怕一松手,这个刚刚展现出惊人异变的“东西”就会彻底消散,或者……蜕变成为完全陌生的存在。
他拉着她,再次开始移动,步伐比之前更快,更坚决。
苏婉被动地跟着,意识像一片羽毛,在自身那个逐渐变得陌生、非人的“奇点”,与外部那个充满了无形猎手的黑暗森林之间,飘荡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