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片腐朽的根须洞穴中凝固了。唯一能证明其仍在流逝的,是透过缝隙洒下的、逐渐西斜的惨淡光线,以及苏婉喉咙里始终无法平息的、细微如幼兽哀鸣般的抽气声。
林默依旧闭着眼,维持着那种近乎禅定的静止。但他的静止并非空无,而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却隐形。苏婉不敢长久地看他,每一次瞥视,都感觉自己的眼球会被那过度紧绷的平静表面灼伤。她只能将视线局限在自己肮脏的鞋尖、裙摆上干涸的泥点,以及身下潮湿得能拧出水的苔藓上。
苔藓散发出一种腐木和霉菌混合的气味,钻入鼻腔,让她本已翻江倒海的胃部又是一阵痉挛。她想起之前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味道,对比之下,这种自然的腐败气息反而显得……真实。真实得可怕。她下意识地深呼吸,试图用这令人作呕的真实,驱散记忆中那非人的甜香。
寂静在放大每一种细微的声响。她听到自己血液冲过太阳穴的搏动声,听到肠道因饥饿和恐惧发出的咕噜,甚至能听到灰尘在空气中缓慢沉降的幻听。而在这片由自身生理噪音构成的牢笼之外,是更大的、令人窒息的静默——整片森林的死寂。
这种死寂,比任何明确的威胁更摧残神经。它意味着未知,意味着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可能就在任何一道缝隙后面,那个灰白色的身影可能下一秒就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洞口。
她猛地扭头看向入口处那交错的光影,心脏狂跳,仿佛那里已经立着一个鬼影。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吹过枯枝,发出类似骨骼摩擦的细微“咔哒”声。
这声音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牙齿压迫皮肉,用尖锐的痛感来对抗几近崩溃的精神。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奇异地带来一丝丝虚弱的镇定。
林默的呼吸频率没有任何变化。他似乎完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沉浸在一个苏婉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内在世界里。
但他真的完全隔绝了吗?
苏婉注意到,他那只自然垂落在身侧、握着金属圆盘的左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一个极其细微的、有节奏的颤动,正通过他紧握的拳头传递到他倚靠的根壁上。那不是恐惧的颤抖,更像是一种……摩挲?一种无声的、持续不断的、与某物进行的接触或对抗。
他在做什么?是在试图沟通?还是在抵抗着什么?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住苏婉的心脏。她渴望知道,又恐惧知道。对林默的恐惧,与对那个未知组织的恐惧,在此刻奇异地交织、发酵,变成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林默是施加痛苦的根源,但在此刻,他又是这片绝望之境中,唯一一个似乎拥有“行动力”的存在。哪怕他的行动是如此的不可理喻,如此的疯狂。
太阳又下沉了一些,阴影拉长,洞穴内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温度也开始明显下降。冰冷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服,渗透进苏婉的皮肤,让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饥饿、寒冷、恐惧、疲惫……所有的生理不适都在此刻集体爆发。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冰天雪地里的破布,正在慢慢失去最后一点温度。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逼近。
就在这时,一直静止不动的林默,忽然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没有刚睡醒的朦胧,也没有聚焦在任何具体的事物上。那是一片虚无,一片深不见底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黑暗。苏婉与他的目光短暂接触,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那片虚无吸进去,碾碎。
他并没有看她。他的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似乎在聆听着什么极其遥远的声音。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站起来,而是保持着坐姿,将一直紧握的左手抬到眼前,缓缓摊开。
那枚灰色的金属圆盘静静躺在他的掌心,表面似乎比之前更加黯淡,甚至……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像是被高温灼烧过的微小黑痕?
林默的右手食指伸出,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圆盘的表面。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脉络。
苏婉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道那圆盘到底是什么,但她直觉地感到,这东西至关重要。林默此刻对待它的态度,与之前的漠然随意截然不同。
他的指尖在圆盘中心停留了片刻,然后开始沿着边缘,以一种复杂而规律的路径缓慢移动。不是画圆,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几何图形,那轨迹透着一种生硬的、违反直觉的棱角感。
随着他指尖的移动,苏婉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周围原本凝固的空气,开始产生极其细微的涟漪。不是风,而是一种……波动。一种源于空间本身的、难以言喻的震颤。她甚至觉得身下的地面,也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同步的振动。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饿太冷而产生的幻觉?
她不敢确定。但她看到,林默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计算的光芒?
突然,他移动的指尖停了下来,悬在圆盘上方毫厘之处。
整个根须洞穴内,那微妙的震颤感也随之戛然而止。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林默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没有动。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一阵响亮而突兀的肠鸣音,从苏婉的腹部传来。在这极度的安静中,这声音显得异常清晰和尴尬。
苏婉的脸瞬间涨红,羞耻感暂时压过了恐惧。她慌忙用手按住肚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默的目光,终于从圆盘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嘲讽,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看一块石头,或者一段木头。
但苏婉却感到一种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难堪的审视。在他那绝对理性的目光下,她作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都变成了一种需要被评估的、麻烦的缺陷。
他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苏婉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收回手,将圆盘重新握紧。然后,从他的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的东西。
他拆开油纸,里面是半块压缩饼干,质地坚硬,看起来毫不起眼。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半块饼干,隔着两人之间不足一米的距离,递向苏婉。
这个动作是如此的自然,又如此的诡异。在经历了之前所有非人的对抗、冰冷的对峙之后,这个代表着最基本生存需求的动作,显得极不协调。
苏婉愣住了。她看着那块饼干,又看看林默毫无表情的脸,巨大的困惑和警惕让她不敢动弹。这是试探?是新的折磨方式?还是……他真的只是因为她饿了?
她的胃部因为看到食物而发出一阵更剧烈的绞痛,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求生本能与对林默根深蒂固的恐惧激烈搏斗着。
林默举着饼干,手臂稳定,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阴影更浓了,洞穴内几乎完全暗了下来。只有他摊开的掌心和他那双在昏暗中依旧清晰的眼睛,构成了一幅怪异的画面。
苏婉的理智在尖叫着拒绝,但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坚硬冰凉的饼干时,像被电到一样缩了一下,然后又猛地伸出,一把将饼干抓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
她低下头,不敢看林默,像一只护食的动物,背过身去,开始用牙齿拼命啃咬那坚硬如石的饼干。碎屑掉落在苔藓上,她也顾不上,只是贪婪地吞咽着,干涩的饼干刮过喉咙,带来疼痛,也带来一丝虚弱的充实感。
在她身后,林默收回了手,重新靠回根壁,目光投向洞穴外已经完全漆黑的夜色。
他给了她食物。这个行为本身,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标定了他们之间扭曲的关系——他是资源的控制者,她是依赖者。他需要她活着,至少目前需要。而这块饼干,就是维持这种脆弱共生关系的最直接纽带。
苏婉在吞咽的间隙,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林默的侧影。他再次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种静止状态。但这一次,苏婉似乎能感觉到,在那平静的外表下,某种更深沉、更危险的东西正在酝酿。
他刚才对着圆盘做了什么?
那空气中的震颤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为什么给她食物?
疑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但伴随着这些疑问的,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还掺杂进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病态的依赖。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中,这个给她带来最深重痛苦的男人,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浮木。
夜色,彻底吞没了这片枯木林,也吞没了根须洞穴中这对诡异共生的男女。风声渐起,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整片森林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什么而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