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周五。天色阴沉,像是憋着一场雨。
谢怀蝶打定主意,今天绝不跟许知夏说一个字。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一块又冷又硬、会自动屏蔽旁边所有信号的石头。
然而,许知夏显然不具备读取“石头”意愿的能力,或者说,他具备但选择无视。
从早自习开始,这块“狗皮膏药”就如影随形。
谢怀蝶起身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旁边就多了个人。
“许知夏,你能不能滚?”谢怀蝶压着火气,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许知夏面色不变,语气理所当然:“我洗手。”
谢怀蝶憋着气,加快脚步。许知夏也同步加速,始终维持着半步的距离。
午休,谢怀蝶想找个没人的天台清净会儿,刚推开天台门。
“许知夏!”他简直要崩溃。
“这里安静。”许知夏绕过他,走到旁边的栏杆边回答得一本正经,仿佛只是巧合地看中了同一个风水宝地。
……
一次又一次。
谢怀蝶感觉自己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无论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牢牢跟着一个沉默的、甩不掉的影子。所有的烦躁和怒火在胸腔里反复灼烧,却又被许知夏那些无懈可击(或者说,无比气人)的理由堵得严严实实,无处发泄。
他快被烦死了。
终于,熬到了放学铃声响起,如同天籁。
谢怀蝶几乎是第一时间抓起书包,夺门而出。他脚步飞快,只想赶紧坐上回家的车,把那个粘人精彻底甩在身后,获得一个清净的周末。
然而,他刚走到校门口,就感觉那道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又贴了上来。
他猛地回头,果然看到许知夏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谢怀蝶停下脚步,忍无可忍地转身,对着跟上来的许知夏低吼:“许知夏,不出意外你再往前跟就跟我回家了!”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警告。
许知夏在他面前站定,点了点头,语气平淡:“知道。”
“知道你还——” 谢怀蝶的话被一个熟悉的女声打断。
“小蝶!小夏!” 谢怀蝶母亲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降下,母亲笑容满面地朝他们挥手,“放学了?快上车,快上车!”
“嗯。” 许知夏应了一声,极其自然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
谢怀蝶:“嗯???”
他僵在原地,脑子有点转不过弯。他看看已经坐进车里的许知夏,又看看一脸笑容的母亲,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妈,”他扒着车窗,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你确定吗?”
谢怀蝶母亲这才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哦对对对,忘跟你说了。上次你陈阿姨不是回来了吗?聊起来说小夏现在一个人住,我想想孩子自己住总归不太安全,也不方便。就跟你陈阿姨商量了,让他周六周天上咱们家来住,也有个照应。”
谢怀蝶的瞳孔瞬间地震。
他猛地扭头,看向车里那个已经安稳坐好、甚至对他投来一个平静(在他眼里绝对是挑衅)眼神的许知夏。
“他,到咱家,住???” 谢怀蝶的声音都变了调,每个字都充满了荒谬和绝望。
母亲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啊,你这孩子,这么大反应干什么?小夏又不是外人,小时候不也经常来家里玩嘛?快上车,别堵着门口。”
不是外人……
小时候……
谢怀蝶看着母亲理所当然的表情,又看看许知夏那副“我是受邀宾客”的坦然模样,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合伙抛弃了。
他站在原地,夏风卷着落叶刮过脚边,却带着一股萧瑟的凉意。
这个周末,看来是彻底没法清净了。
到了小区。
车门一开,谢怀蝶像逃难似的第一个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就往小区楼道里冲,只想立刻躲回自己家二楼那个绝对私密的空间,把外面那个天降的“灾星”彻底隔绝。
然而,他手指刚碰到冰凉的门把手,母亲的声音就像一道追命符从身后传来:
“等等,小蝶!”
谢怀蝶动作一僵,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快步走上来,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长辈的“贴心安排”,拍了拍他的肩膀:“带小夏去你房间看看。”
谢怀蝶猛地回头,脸上写满了抗拒:“为什么?” 他下意识就想反驳。
“你俩今天晚上就一起睡,你那床那么大,正好还能回忆回忆小时候,多好!”谢怀蝶妈妈说道。
一起睡?!回忆小时候?!
谢怀蝶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不是有客房吗?!” 他家的客房又大又干净,凭什么要挤在他房间里?!
“哎,你这孩子……”母亲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有点不懂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许知夏开口了,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却恰到好处地解了围(或者说,是选择了对他更有利的方案):“没事,阿姨。我知道客房在哪儿,我自己上去就行。”
他这话说得体又懂事,瞬间赢得了谢怀蝶母亲的好感。
“行吧,还是小夏懂事。”母亲嗔怪地看了谢怀蝶一眼,随即又换上笑容,“那你们先自己回房间放东西休息一下,阿姨去给你们做好吃的!”
说完,她拎着刚顺路在学校附近买的菜,转身走向了厨房。
门口只剩下谢怀蝶和许知夏两人。
谢怀蝶看着许知夏,胸口那股闷气还没散。他一点都不觉得许知夏刚才是在帮他解围,反而觉得这人虚伪得很,惯会在长辈面前装乖!
谢怀蝶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噔噔噔”就跑上了楼,径直冲进自己房间,“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力道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
他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的逃亡。
门外,许知夏站在楼梯口,听着那声震天响的关门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沉默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熟门熟路地走向走廊另一头那间一直空着的客房,推门走了进去。
两个房间,一左一右,门都紧闭着。
一个里面是烦躁得想拆家的谢怀蝶,另一个里面是平静得仿佛只是换了个地方看书的许知夏。
厨房里传来切菜和油烟机启动的声响,食物的香气开始隐隐弥漫。
这个注定不会平静的周末,才刚刚拉开序幕。而被迫“同居”的两人,之间的那根无形的弦,似乎绷得更紧了。
........................
谢怀蝶冲回自己房间后,反手锁上门,仿佛这样才能将外面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世界彻底隔绝。
他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床头——那只咧着嘴、眼神呆滞的蓝色鲨鱼玩偶正无辜地坐在那里。
这是他放学时鬼使神差从宿舍揣回来的,现在倒成了个绝佳的泄愤对象。
谢怀蝶几步冲过去,一把抓起那只鲨鱼,把它想象成许知夏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开始疯狂“施暴”。
“让你茶!让你装乖!”他低声咒骂着,用力捶打鲨鱼柔软的身体,又揪着它的背鳍来回拉扯,“让你天天‘买多了’!让你‘点多了’!让你‘是我弟弟’!”
玩偶的填充物很柔软,他的拳头落在上面只能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但这并不妨碍他发泄内心积压的怒火和憋屈。
他把所有对许知夏的不满,对那离谱谣言的愤懑,以及对眼下这被迫“同居”局面的抗拒,全都倾泻在了这只可怜的鲨鱼玩偶身上。
打了一阵,感觉还不够解气,他又用力扭了扭鲨鱼那对硬邦邦的、用线缝出来的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扭到某人的耳朵似的。
他喘着粗气停下来时,瞪着手里被他揉搓得有些变形的鲨鱼,恶声恶气地评价:“龇牙咧嘴的,丑死了!一点儿都不好看!”
就在这时,他动作猛地一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耳朵微微动了动。
……这房间隔音好像不太行?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与隔壁客房相连的那面墙。墙壁粉刷得洁白平整,看起来并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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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墙之隔。
客房的布置简洁清冷,许知夏并没有在看书。只是安静地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对面那面白色的墙壁上。
房子的隔音确实算不上顶级。或者说,是某人的动静实在有点大。
刚才隔壁传来的、隐约但持续的捶打声、低低的咒骂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股愤懑的情绪几乎要透墙而来),以及最后那句清晰了不少的、带着嫌弃的“丑死了!一点儿都不好看!”,他都清晰地捕捉到了。
不用猜,也知道那个“丑死了”的对象指的是谁——毕竟,那只蓝色鲨鱼是他亲手抓上来,又亲手塞过去的。
许知夏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若是细看,会发现他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转瞬即逝。
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隔壁那人此刻的样子:一定是气得脸颊微红,眼睛瞪得圆圆的,对着那只无辜的玩偶张牙舞爪,被惹急了却又没什么实际杀伤力。
听着那边似乎终于消停了,许知夏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并没有去打扰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场风暴的彻底平息。
墙这边,谢怀蝶对着手里皱巴巴的鲨鱼,又看了看那面安静的墙,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了坏事可能被当场抓包的心虚和别扭。
他悻悻地把鲨鱼扔回床上,甚至还下意识地伸手把它被揉乱的绒毛捋顺了些。
“丑东西。”他又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次的声音却小了很多,没什么底气。
时间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滑到了晚上。
餐厅里灯火通明,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其中最显眼的就是两大盘红彤彤的螃蟹和小龙虾,香气四溢。
谢怀蝶父母坐在主位,谢怀蝶和许知夏则被迫挨着坐在一边。
这顿饭对谢怀蝶而言,吃得如坐针毡。
母亲显然把许知夏当成了需要重点关怀的对象,筷子就没停过,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菜,嘴里还不停念叨:“小夏,多吃点,你看你瘦的!正在长身体呢,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谢怀蝶低头扒拉着自己碗里的米饭,闻言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许知夏。
这人校服外套脱了只穿着里面的短袖手臂线条流畅紧实,隔着布料都能隐约感觉到蕴含的力量。瘦? 他简直想冷笑,这哥们儿比自己壮了不止一圈好吗?到底谁需要补啊?!
谢怀蝶说完又扒拉两口饭。旁边人的存在感让他感觉这顿饭吃的很不舒服。所以他想走。
谢怀蝶打定主意,就想借口饱了溜回房间。
然而,就在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一只脚已经悄悄挪开准备起身的瞬间——
旁边一直安静吃饭、对阿姨夹来的菜照单全收的许知夏,忽然有了动作。
他将那一小碟堆满了蟹肉蟹黄和几只完整虾肉的碟子,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推到谢怀蝶手边。
谢怀蝶准备起身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只悬空的脚忘了落下。他低头,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手边那碟剥得干干净净、诱人无比的海鲜,脑子有点懵。
餐厅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之后是谢怀蝶猛地回过神,一股热气从脖颈直冲头顶,是窘迫,是尴尬,还有一丝被当众“特殊对待”的无所适从。
“谁、谁要你剥了!”谢怀蝶试图维持最后的尊严,想把那碟子推回去。
许知夏这时才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语气淡淡地,又搬出了那个万能理由:“剥多了。”
谢怀蝶:“…………”
他看着许知夏那副“你爱要不要”的坦然样子,又看了看碟子里那勾人食欲的蟹肉虾肉,终是抵不住美味的诱惑。
母亲还在旁边也笑着劝:“行了小蝶,人家小夏好心给你剥的,快吃吧,凉了就腥了。”
在母亲的目光和美食的双重“胁迫”下,谢怀蝶挣扎了两秒,最终还是极其别扭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谢谢”,然后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蟹肉,塞进了嘴里。
鲜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
他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吃着那碟“剥多了”的海鲜,感觉脸颊的温度久久降不下去。
许知夏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和埋头苦吃的样子,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自己碗里的饭菜,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只是晚餐中最寻常不过的一部分。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无人看见的桌面下,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