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吴镇。
仅仅一夜,昨日的修罗血沼已然不见。
巨大的黑色蔽日幕幔之下,灯火通明,恍如梦境。街道被细软厚实的地毯覆盖,遮蔽了底下所有未能彻底洗刷尽的污迹。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熏香,龙涎混合一丝特制的引魂草的奇异微涩,彻底驱散了那浓烈的血腥。两侧被临时修缮加固的残垣断壁挂上了名贵的江南织锦,角落里甚至摆放着怒放的牡丹与清雅的玉兰盆栽,花非其时,显然是从极远处的暖房中星夜移来。
中央主街被清空铺上巨大的猩红波斯毯,已然成为一座华美无比的宴席。两列金丝楠木长案之上,珍馐美馔如山如海。产自东海的明珠鲍甫、西域的驼峰烤全羊、南海的鲜活鱼脍切作薄如蝉翼的牡丹状、北地窖藏的玉冰烧在琉璃盏中荡漾着琥珀光。穿着薄如蝉翼的轻纱舞裙、来自“醉花阴”的绝色舞姬在席间空地上翩然旋转,如坠云雾,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若非知道此地底细,恍然以为误入了哪家王侯的别苑盛宴。
唯有两个地方,刺破了这份富贵祥和。
一是主位上端坐的那个人。一身黑底金红绣龙鬼华袍的李祚,白发束于脑后,露出一张线条冷硬如石刻的面容。他姿态随意地斜倚在铺着整张雪白熊皮的太师椅上,细长的手指捏着琉璃杯,目光看似落在舞姬身上,实则深潭般寂静幽深。那只玄黑巨豹就伏在他脚边,如一团凝固的阴影,碧绿的瞳孔偶尔扫过,带着纯粹的捕食者审视。
夜幕浓深,万籁俱寂中,只有镇门方向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稳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厚实的地毯上,声音却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一个人。一身最寻常不过的玄青劲装,腰悬长虹,手中紧握冷香,枪尾拖曳在猩红地毯上,划开一道细微的割痕。
孤身一人。他穿过明晃晃的灯火、馥郁的香风、环佩叮当的舞姬、两侧肃然林立杀气腾腾的铁剑卫与摇风卫弓弩手……面沉似水,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直直投向那主位上的白发帝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孤影身上。舞姬的舞步仿佛都迟缓了一瞬,乐声也微露怯意。铁剑卫的手扣紧了剑柄,摇风卫弓弩上的弦微微震颤,那些隐在暗处的刀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呜咽。只有巨豹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又漠然地合上。
主座男人的目光终于从舞姬身上,缓缓移了过来。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落在惊轲身上。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直到惊轲的脚步停在主位上首,大约十步开外。恍神枪顿地,发出“铿”的一声沉闷铮鸣。
良久。主位之上,一声极轻微的嗤笑打破了沉寂。
“呵……”男人的唇角终于勾出一个真实的、带着赞许甚至愉悦的弧度。那笑容冲淡了他面上霜雪般的帝王威严,却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寒意。“孤身赴会?好胆魄。”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宴席每一个角落,“就凭这份气概,值了本王亲自倒一杯酒!”
他抬手,示意侍立在旁的慕赵伊。
“主上?” 慕赵伊皱眉,手按剑柄。
“聒噪。” 男子眼皮都未抬,随意地挥了挥手,像拂开一片微尘,“这酒还喝不喝了?”
“是!” 慕赵伊不敢再多言,一个凌厉的眼神。刹那间,两侧屋脊、断墙高处的弓弩手如潮水般无声退去,隐没在更深沉的黑暗中。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弛。
“坐。” 他指了指自己稍下首、仅一步之遥的那张空置的紫檀椅。
惊轲面无表情,收枪立于身侧,径直走到那张椅上坐下。椅旁小几上,一杯斟满的琥珀色玉冰烧散发着清冽酒香。他没有碰那杯酒,只是将恍神枪倚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枪尖斜指向上,寒光幽幽。
舞乐重新奏响,舞姬的腰肢再次款摆。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主角已经在席。
男人欣赏着惊轲笔挺的坐姿、紧握的枪杆和眼中那压抑如火山般的怒火与极致的冷静。这份矛盾,让他兴味盎然。他举杯示意:“惊轲?一个在江湖上冒头不过一年的新名字,搅动了清河、开封、乃至这……长江之水。很好。孤欣赏你的锐气。” 他浅啜一口,“说说看,你觉得如今这天下……是个什么模样?”
惊轲的目光如冰霜扫过席间珍馐、舞姬的奢靡、以及外围那些隐在绫罗绸缎之下杀气未敛的黑影:“天下?我看不明白。”
“哦?” 他挑眉。
“契丹的铁蹄在北方草原呼啸,中原大宋的旗子刚刚稳住汴梁,” 惊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江湖人少有的沉凝,“至于南方……饿殍遍地,民不聊生。” 他的目光终于与李祚碰撞,“我只看到了烽烟四起,兵连祸结!我只看到了农夫弃了锄头,工匠毁了作坊,孩童失了爹娘!战火燎原,烧的从来只是百姓的家,啃的也只是百姓的骨!”
一股汹涌的、仿佛承载着无数哀嚎与焦土气息的悲怆扑面而来,冲散了这精心营造的奢靡幻境。醉花阴的舞姿似乎僵了僵。
男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惊轲。这番话……这视权势霸业如尘土、眼中唯见民瘼的情怀,何其熟悉!
像一根淬毒的针,猝不及防刺进了他记忆深处最柔软、也最痛的地方——那个总爱教训他“为君之道,首在安民”的宽厚身影,那个宁远在乡野做大夫、也不愿沾惹半分皇权是非的至亲胞弟!哪怕心志坚如铁石,此刻竟也生出一刹那难以遏制的刺痛与恍惚。弟弟那温和无奈的规劝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眼前这张年轻却已见风霜、眼中燃烧着纯粹守护之火的坚毅脸庞,竟与记忆中的至亲之影有了瞬间重叠!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琉璃盏!力道之大,几欲碎裂!玄黑豹子敏锐地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席间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惊轲感受到了那份瞬息间如同实质山峦般压来的暴戾帝威!这压力远胜于千百箭矢!他只觉心脏被无形大手攥紧,脊背瞬间涌上一层细密的冷汗。面对这真正踏过尸山血海、掌控生杀予夺的枭雄帝王,他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孤舟!
但他牙关紧咬,恍神枪仿佛感知到主人的心绪,嗡嗡低鸣了一瞬,那股守护家乡、不愿同门白死的决绝意志死死顶住了这滔天威压!眼神依旧如钢似冰,不曾退让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