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古郡,六朝金粉。秦淮水暖,画舫笙歌日未休。
烈阳渐斜拉长楼阁飞檐的影子。与城西脂粉膏粱、丝竹靡靡的秦淮盛景截然不同,城东麓湖畔的“玉宇楼”内里雅致清幽更显风流。此处乃“醉花阴”于江南中枢的门面,非是风月勾栏,而是消息流转、文人墨客乃至江湖豪侠游仙般的清谈所在。楼阁亭台环绕着一池清冽活水,白日有芙蕖弄影,夜间则悬灯流光,恍若琼楼天落。
惊轲的身影甫一踏入临湖的主殿水榭侧门,喧嚣热浪裹挟着混合了荷香、胭脂与酒气的奇异味道便扑面而来。与陶吴的肃杀、京口的清冷不同,此间是江南富庶地的暖风浊气。
他的目光掠过满堂华服锦衣的骚客游宦、侍女如花,径直落在水榭中央那座依湖搭建的敞轩高台上。数十盏描金琉璃宫灯高悬,将台子映得亮如白昼,台下水波中倒映着绮罗光影。一群彩衣翻飞、水袖如云的“醉花阴”顶尖舞姬,
正随着台上最核心那人的激昂琴歌盘旋翩跹。那人踞坐于台心,面前一张矮案堆满瓜果美酒,青丝高束成马尾垂在脑后,唇红而皓齿,面若敷粉,眉眼飞挑含情,风流俊逸至极。
一身宝蓝锦缎阔袖长衫,外罩月牙白绉纱半臂,腰束赤金蹀躞带,正抚琴引吭高歌:
“揽旃胡尘万里天——,剑挑金鳞负少年——!好风乘我青云意,不负朱楼斗十千……”
声音嘹亮清越,带着一股男儿般的豪情与恣意,却又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秾丽婉转。正是那以一曲笑傲倾倒京华纨绔、引得多少闺阁女儿梦里萦回的——东阙公子!
惊轲踏入正堂的脚步微顿。台上,正豪饮一盅烈酒、激扬唱到“金鳞负少年”尾音的萧盈,豪情四溢的目光扫过全场,像是磁石被瞬间吸引般,骤然定格在门边那道略显疲惫却依旧挺拔如孤杉的身影上!
“铮!!”
琴声突兀破碎,只留下一个尖锐的余音颤动!满台舞姬动作骤僵,纷纷望向中心。只见那东阙公子猛地将酒樽拍在案上,脆响惊得几个近处的侍女一缩!
她双眸骤然爆亮,如同黑曜石浸润了烈酒!再也顾不上什么风流姿态、才情雅意,猛地撩起碍事的袍角下摆,竟在万众瞩目之下一跃翻过身前矮几!
“好大侠!!”一声清亮的呼唤,带着毫不掩饰的无边狂喜,如同投石入湖,瞬间激起水榭内所有目光的聚焦!其中混杂着惊愕、揣测、暧昧与纯粹的疑惑。这位向来宠辱偕忘、仿佛万事不过杯酒的东阙公子,何曾如此失态?
萧盈全然不顾!她如一道蓝色星火,在众人闪开的空道间飞窜而来!足尖在光滑如镜的檀木地板上几乎踏出残影!眨眼功夫,已至惊轲面前!
一股混合着名贵男子熏香和烈酒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盈盈脸上是毫不作伪的灿烂笑容,平日刻意扮演的疏朗公子气度丢到了九霄云外,眼中是纯粹如花火重逢战友的热切。她二话不说,
一巴掌重重拍在惊轲肩膀上!声音清脆响亮,震得惊轲肩胛伤处微微发麻!
“可算来了!” 她语气里满是快意,抓住惊轲的小臂就往楼上转身,“走走走!楼上弄梅阁等你半天,酒都温了八回了!有你在,那把好戏才算角儿到齐!” 力道之大,几乎不容惊轲拒绝,拖拽着他就往侧面的雕花木楼梯走去。
惊轲由她拖着,目光扫过四周无数道探究、惊奇、甚至隐含敌意的视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江宁城的确已非善地。
弄梅阁临水而建,推开格扇花窗,廊下远处湖光潋滟,近处屋内却是熏香氤氲,隔绝了楼下的喧闹。锦屏暖榻,香茗细果散落案几。
紫檀软榻上,一人穿着绣如意云纹的石青色广袖袍服,青丝未束尽数慵懒散在榻间紫云枕上,正闭眼晃着脚。他皮肤白皙略带些旅途风尘,眉眼舒展如午后暖阳,姿态随意如同躺在自家后院晒太阳。正是“浮生闲客”陈子奚。他左手将一个半透明的葡萄高高抛起,用嘴接住,又朝身旁两名服侍的清秀小鬟挤挤眼睛,惹来一阵低笑。
凭栏而立的则是一身玄黑色绣银色云雷劲装、腰悬三尺短杖的女子。身姿颀长挺拔,黑发高束,只余几缕碎发冷峻地贴在她耳侧。她侧对着门口,背脊挺直如剑,只望着窗棂外的夕阳余晖将湖水染红,冷漠得像一座玉雕——正是墨山道当代最卓绝的机关大师之一,容鸢。
“咔嚓!”门被萧盈一把推开,热情如火的声音畅快回荡:“瞧瞧!瞧瞧谁来了?我说什么来着?八曲未终正角来!哈哈哈!莹月,上最烈的‘朱春烧’!”
惊轲被她生生掟进门内,脚跟稍顿,稳住了身形。软榻上,一直闭目摇晃的“闲客”陈子奚本只是玩谑地眯着眼缝瞧动静,此刻双眸猛地睁开!像是一汪沉静的湖水骤然被投入了璀璨的星子!
“哟!!”他一个大翻身,几乎是弹跳着坐起,宽大的锦袖将榻上的葡萄扫掉好些也浑不在意!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惊轲面前,那张惯常带着懒洋洋笑意、眼角已有浅浅笑纹的脸上瞬间聚满了“长辈”特有的热情光辉!
他先是绕着惊轲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无所不用其极地打量了一番,目光像刷子般刮过发顶衣摆鞋尖,仿佛在检查一件流落海外多年的宝贝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最后一只热乎乎的手掌直接捧住了惊轲刚受完萧盈重击、还微微发麻的那边脸颊!
“哎哟喂我来瞧瞧!是我的好侄儿不是?!啧啧啧…让叔叔看看!”陈子奚的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带着夸张的又喜又叹的调调,手指还不老实地捏了捏惊轲挺拔的鼻梁,“哎呀高了!壮了!到底是扛脊梁的岁数!好!好小子!”
他猛地转头,朝着刚收势转向容鸢方向的惊轲炫耀般眨眨眼,一股子带着烟火气和洋洋得意的气味冒出来:“怎么样?陈叔叔没给你掉价吧?把你那个腼腆害羞的妹子,硬是拉扯成整个大江南岸的宝贝疙瘩!江南美人图魁首!甭管什么太子太孙、藩镇豪阀、商贾巨赢大公子,求我提亲踏坏门槛,我都岿然不动呢!厉害不?佩服不?”
他身上那股子“我很厉害,快夸我、快佩服我”的味儿几乎要实质化飘出来了,神态动作夸张到了极致,却莫名不惹人厌烦,甚至掺着点儿令人忍俊不禁的真挚暖意。显然是对自己一手“养大”了王姝与这丫头的成就,得意到骨子里。偏动作又带着吊儿郎当的一指戳转在鼻尖处的俏皮。
惊轲看着眼前这张离得太近、表情过于活跃以至于有点模糊放大的明亮笑脸,和旁边容鸢纹丝不动根本没回头的冷漠侧影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层次对比。无奈地将对方腻在脸上的爪子轻轻地掰下来:“陈…陈叔……” 惊轲从陈子奚的自夸洪水中挣扎出来,无奈应道,“劳你多照拂舍妹……大恩不敢忘。” 他对这位自居长辈的“虚妄地位”实在没什么好办法辩驳,毕竟对方看着嬉皮笑脸,但能在时光缝隙里将自己这把开刃的刀和逃难的妹妹都照拂成长起来的本事和心性,实打实值得他一声谢意。
“所以啊!”陈子奚似乎没注意到后面半句重点,只把“劳你多照拂”当作盖棺定论的认可勋章。立刻切换形象,负手踱了两步,嘴里还嚼着一颗皮肉晶亮甜水四溢的果肉,回到他舒适的软榻背靠上:“时候到了!给我找个靠谱侄媳找个好归宿的事儿,得提上日程列章程出来了……叔叔我物色起来可着实费劲呢…就像容大美人这样,求亲者都排成江面,这样的就成……”
“陈子奚。” 凭栏远眺的身影终于冷冷地打断了他毫无意义的日常发散。如同金石般冷冽清脆的声音让室内温度都降了一截。容鸢缓缓回转身,玄黑衣袍衬得她眉眼愈发素净锐利,如同出鞘的短刀。“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