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深入南岭腹地的雾谷,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悄无声息地吞没了归墟孩童组成的探路队。
四周的林玄草一反常态,原本向阳而生的叶片竟齐刷刷向内卷曲,紧紧闭合,仿佛畏惧着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冷而凝滞的气息,连风都死在了这片诡异的寂静里。
队伍的领头人阿芽,一个身材瘦小、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女孩,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她蹲下身,小手按在湿润的泥土上,闭目凝神。
片刻后,她猛然睁眼,低声对身边紧张的孩子们说:“地下的气脉不对劲,像是断掉的琴弦还在抖。这雾不是天生的,是地气乱了,把草木的感知都搞混了。”
寻常领队此刻早已下令撤退,但阿芽骨子里流淌着归墟人不畏艰险的血液。
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她挥了挥手,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都坐下,围成一个圈,手掌贴着地,像我一样。别怕,用心去听,记下泥土告诉我们的一切。”
孩子们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执行命令。
他们是归墟的未来,自小便在废墟与险境中磨砺,对领队有着绝对的信任。
一双双小手贴上冰凉的泥土,几十个孩子瞬间化作几十个最原始的监听器,将全部心神沉入脚下的大地。
死寂中,一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
起初,它杂乱无章,像是垂死者的心跳,令人心生寒意。
但渐渐地,随着孩子们的精神高度集中,那震动中的一丝规律被捕捉到了。
“阿芽姐!”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忽然惊呼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它不是在说‘危险’!它……它在数数!”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他们再次凝神细听,果然,那看似混乱的震频中,清晰地呈现出三短两长的独特节奏。
这节奏对于归墟的孩子们来说,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呼吸——正是去年那场惊天动地的香火雷试爆时,为了确保安全距离而特意设计的引信燃烧节奏!
阿芽的眼中爆出一团精光,嘴角微微扬起。
她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鬼怪作祟,也不是什么绝地天险。
这是信号!
是求救,或者……是呼唤!
“有人被困在更深的地方,”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他在用我们归墟的老办法传信。很好,但我们得用自己的方式回话!”
消息如风一般传回了归... ...不,应该说,在雾谷边缘焦急等待的另一支队伍几乎是同步收到了这份来自地底的“电报”。
铁头,那个浑身肌肉虬结、脸上总带着憨厚笑容的壮汉,在听完传讯兵的模拟震动后,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大腿:“他娘的,我就知道这帮小崽子不会安分!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咧嘴大笑,转身对身后一群半大的少年吼道:“都别闲着了!干活!把咱们新做的‘问响雷’都给老子搬出来!”
所谓的“问响雷”,是铁头根据归墟现有的条件琢磨出的新玩意儿。
它摒弃了香火雷巨大的杀伤力,内里填满的不是火药,而是精细研磨的陶粉与炭屑。
爆炸时,只会产生一声闷响和一股可控的震动波,声音沉闷,却能将力道精准地传导至地底深处,对人畜草木皆无伤害。
铁头抓起一个“问响雷”,粗大的手指却灵活地摆弄着引线,他对围拢过来的少年们说:“看好了!以前归墟的律条是命令,是规矩,谁不听就得挨炸。但现在,咱们归墟的炸法,是提问!引线的长短、排列的顺序,就是咱们的问题!”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布置着。
少年们心领神会,立刻动手赶制。
他们按照一种全新的、代表着“你在哪里”的脉冲信号节奏,精心排列引线的燃烧次序。
当夜幕降临,浓雾愈发深重。
在铁头的指挥下,第一颗“问响雷”在谷口被引爆。
“咚!”
一声闷响,大地随之轻颤。
紧接着,是短暂的停顿,然后又是连续数声闷响,形成了一段独特的声波序列。
这股震动波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探入浓雾笼罩的谷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同谷内迷路的孩子们,都将耳朵紧紧贴在地面。
片刻之后,奇迹发生了。
谷中深处,那原本翻涌不休的草浪,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按照他们刚刚发送的节奏,起伏了三次!
一次不多,一次不少,清晰无比!
迷路的孩子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明白了!
他们不是孤独的!
大地是会回答的,只要你敢先开口问它!
与此同时,在雾谷另一侧的边缘地带,一袭青衣的苏青竹正静静伫立。
她脚边的银丝草,正随着那交替往复的声波,如水波般优雅地摆动,草叶上的露珠在微光下折射出断断续续的光纹,仿佛一串神秘的密码。
她从怀中取出一页《问学录》的残页,上面记载着古代先贤关于方向与意志的诘问。
她没有去看那些文字,而是将目光投向深邃的雾谷,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轻声诵道:“若天地混沌,方向失序,何以为继?”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话音刚落,脚下那片随声波摆动的银丝草,竟缓缓停止了无规律的晃动,所有草叶齐齐扭转,最终缠绕成一个指向东南方向的、清晰的弧线。
答案,就这么呈现在眼前。
但苏青竹并没有立刻将这个发现告知任何人。
她只是弯下腰,用指尖在身旁的泥板上,细细地将银丝草缠绕成弧线的景象描绘下来,然后交给了身边一个前来探问情况的孩子,让他带回去给大家自行解读。
次日清晨,浓雾稍散,一个最顽皮的孩童兴奋地蹦跳到她面前,满脸通红地喊道:“苏先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根草不是在给我们指路,它是在问我们,我们自己想往哪里去!”
苏青竹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轻轻点了点头。
是的,答案从来就不在遥远的前方,而在于你内心深处,那份决意迈出第一步的渴望与意愿里。
更高处,雾谷外围的山脊之上,林玄的身影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遥遥望着谷中那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那此起彼伏、富有节奏的爆炸声,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这群孩子,竟然凭借如此简陋的工具,硬生生构建起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震语系统”。
他指尖微动,一股凌厉而精纯的气息蓄势待发。
那是他身为武侠界传奇“林刀”的本能,只需一个念头,他的“听风辨位”之术便能笼罩整个山谷,帮助孩子们将每一道震动波校准到最完美的状态。
然而,就在那股气息即将离体的瞬间,他又猛地将其收了回来。
不,不能这么做。
他缓缓蹲下,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山民,抓起一把碎石,迎着风撒了出去。
石子在空中划出凌乱的轨迹,他却从中精准地判断出此刻谷内的气流走向。
然后,他捡起一块锋利的石片,在身旁一棵大树的树皮上,刻下了几个字——“响三次,停一息。”
做完这一切,他便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久之后,谷口传来的“问响雷”节奏果然发生了微调,变得更加清晰、更具穿透力。
他没有被看见,也不需要被看见。
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是那些正在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开辟未来的孩子们。
而在凡人无法触及的更高空,赤罗的残魂正静静漂浮。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地底深处那股微弱的命脉残结,在孩子们一次次的“提问”与“回答”中,被搅动得愈发狂躁,仿佛一头被激怒的困兽,正欲积蓄力量,发动毁灭性的反击。
换做从前,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以雷霆之势将其镇压。
但此刻,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将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缓缓沉入大地,顺着那些盘根错节的林玄草根系网络,轻轻推送了一段尘封的记忆波动。
那不是力量,不是命令,而是一段节奏——一段昔日他麾下战魂军团在星空中巡天时,那整齐划一、永不停歇的行进节拍。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地底那股狂暴紊乱的震荡,在接触到这段记忆节拍后,竟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同伴,逐渐放缓了挣扎,开始笨拙地模仿、同步……最终,所有的狂暴与混乱,都化作了一声悠长而深沉的低鸣,如同一声满足的叹息,缓缓消散于无尽的岩层深处。
黎明时分,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刺穿了盘踞数日的浓雾。
雾气散尽,一条全新的、被无数双脚掌反复踩踏而压实的新土径,清晰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从谷口出发,蜿蜒着穿过曾经令人畏惧的闭合草林,消失在山谷的另一端。
昨夜,无人记得是谁第一个迈出了那一步,但这条由无数次问询与应答、由无数双稚嫩的脚掌踩实的新路,安静地躺在晨光下,一端连着归墟熟悉的喧嚣,另一端,则笔直地刺向了南岭之外,那片从未有人踏足过的、被古老迷雾笼罩的陌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