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被打破的第七日,归墟中心那块饱经风霜的律石,毫无预兆地发出了第一声震颤。
那声音低沉到了极点,不像是石裂,更像是沉睡万年的巨兽在喉间发出的一声梦呓,穿透人心。
嗡——第二声,嗡——第三声!
三声之后,归墟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块律石之上。
只见石面上那道细微的裂缝竟如活物般蠕动、分叉,在众目睽睽之下,勾勒出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又清晰可辨的文字:“我不想当碑。”
死寂仅仅持续了三息,随即被山呼海啸般的哗然声彻底淹没!
“妖、妖物!石头成精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浑身筛糠,双腿一软,竟直接跌坐在地,眼中满是源自古老传说的恐惧。
他代表着旧时代的敬畏与固执,视一切超乎常理之物为不祥。
然而,年轻一代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他们非但没有后退,反而眼中闪烁着惊奇与探索的光芒,大胆地围了上去。
一个少年伸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道由裂纹组成的“字”,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共振,他猛地缩回手,惊喜地叫道:“它……它在抖!它好像也会疼?”
一句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所有年轻人的共情。
疼痛,这个最基本的情感,竟让这块冰冷的石头与他们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连接。
“都退后!”一声清喝压下了所有嘈杂。
苏青竹面沉如水,快步走到律石之前。
她没有理会老者的惊恐,也没有沉浸于年轻人的新奇,她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只有凝重与思索。
紧急辩律会连夜召开。
归墟的议事堂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冰冷如霜。
“此乃亘古未有之妖异!律石乃归墟之基,承载先贤功绩,岂容精怪附体,蛊惑人心?我主张,立刻请出镇龙桩,布下‘绝灵大阵’,将其彻底封印,以绝后患!”一位手握戒律铁尺的长老声色俱厉,代表了主张镇压的一派。
另一边,一位身着素衣的女祭司却缓缓摇头:“律石扎根地脉,与归墟万民气息相连。这并非妖异,而是‘大地之语’!是万民之念,借律石之口发声。我们应当筑起祭坛,焚香祷告,聆听其意,这或许是上苍给予我们的启示!”
两派争执不下,议事堂内吵嚷之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首座的苏青竹身上。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连烛火的跳动都显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站起身,没有采纳任何一方的意见,而是转身走向殿角的律炉。
她伸手探入那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抓起一把细腻的灰烬,返回到那块引发滔天巨浪的律石前。
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苏青竹弯下腰,用那律炉余烬,在律石前方的地面上,一丝不苟地画下了一道笔直的界限。
“它若有灵,便有意志。”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若它真想对我们‘说话’,而不是仅仅发出一句抱怨,那就让它自己,跨过这条线。”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这是一个简单到极致,却又充满了智慧与尊重的考验。
众人屏息凝神,视线在灰线与律石之间来回移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律石毫无动静。
主张封印的长老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冷笑,仿佛在说“故弄玄虚”。
就在这时,律石的石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咔嚓。
一道细不可闻的声响传来。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石体底部,一道全新的裂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一条求生的根须,缓缓向下、向前延伸。
它坚定地、毫不迟疑地越过了那道脆弱的灰线。
然而,就在裂缝的尖端越过灰线半寸之后,它却猛地停住了——那姿态,充满了人性化的犹豫与审视,仿佛一个迈出关键一步后,正在紧张观察周围反应的孩子。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它不仅有意志,甚至有情绪!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满身油污和金属碎屑的壮汉已经疯了般冲回了他的工坊。
铁头,归墟最痴迷机关术的匠人,他双目赤红,口中喃喃自语:“频率……不是声音,是频率的共鸣……”
他连夜熔铸了一副奇特的装置。
以归墟地底最能传导民愿的“民脉铁”为骨,将一枚废弃的“香火雷残芯”打磨成喉,构成了一副怪异的“声骨架”。
他要做的,不是翻译,而是解析出那块律石震动的本质频率。
深夜,当铁头将“声骨架”小心翼翼地贴上律石,并灌入一丝微弱能量进行调试时,意外发生了!
“声骨架”上的残芯猛然亮起刺目的光芒,一股远超预期的共鸣波瞬间被激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沿着地脉深处疯狂扩散!
轰——!
整座归墟的地下传来了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紧接着,分布在归墟各处的其余六块沉寂了千百年的律石,竟在同一时刻齐齐亮起微光,发出与中心律石同频率的嗡鸣!
七道音波在地脉网络中交织、碰撞、融合,最终汇聚成一句断断续续、却更加宏大的意志,回响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
“……不想……只刻一个名字……”
听到这句残缺的话语,一直跟在铁头身边,天赋异禀、对万物气息极为敏感的少女阿芽,猛然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我明白了!它们不是要对我们说话……它们是在彼此商量……这是在投票!”
与此同时,无人注意的角落,林玄正悄然站立,他的双脚仿佛扎根于大地。
他没有去看那喧闹的人群,而是闭上了双眼。
他的意识,早已通过脚下蔓延开的、无形的林玄草根系,潜入了远比铁头的“声骨架”更深邃的地脉网络之中。
在他的感知里,那所谓的“石语”,并非什么神灵或精怪的意志。
那是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意识洪流。
是千百年来,无数百姓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践踏、孩童在律石上涂鸦刻字、失意者在石前低声哭泣……所有这些最朴素、最真实的情绪印记,被地底的民脉铁如磁石般吸附、催化,最终逐渐凝聚、苏醒,形成了一个去中心化的集体意识。
他没有干预这股意识的“投票”,那不符合他的道。
相反,他心念一动,几株新生的、充满了生命活力的林玄草种子,被他悄无声息地送入了七块律石的基座四周。
嫩芽破土而出,翠绿的草叶随风摇曳,如同最精密的神经末梢,瞬间将七块律石之间的信息传导速度提升了百倍。
第三日,正午。
当阳光垂直照射在归墟中心时,七块律石的共鸣达到了顶峰!
嗡——!
这一次,不再是残缺的低语,而是一句完整、清晰、响彻归墟的宣言,由七道裂纹共同在七块石面上拼合而成:
“我们不立主,但我们共言。”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破天惊!
七块巨大的律石,竟在同一时刻自行碎裂!
但那些碎片并未崩落,而是违反常理地悬浮在了半空之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
它们旋转、飞舞、重组,最终在众人震撼到麻木的目光中,拼接成了一座没有阶级、没有高低之分的环形矮台。
在矮台的正中心,一个凹陷处,所有光线似乎都被吸入其中,又温柔地释放出来。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通体透明,内部空无一物,仿佛能映照出万物本心的“空印玺”。
苏青竹缓缓走上前,她是第一个从这神迹般的景象中回过神来的人。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枚温润的空印玺,感受着那其中蕴含的、属于所有人的磅礴意念,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印玺说,也像是在对所有人宣告:
“这不是权力……这是邀请。”
而林玄,始终站在人群的最后方,他望着那枚无字之玺,望着那座代表“共言”的环形石台,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
归墟的天,要变了。
而这枚空印玺和这座环形台,正静静等待着第一批被“邀请”者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