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芽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叠烬光纸,用最上乘的丝楠木板做了封面和封底,穿孔,装订,一本崭新的册子便在她手中诞生。
封面烫金,却无一字,宛如一面可以映照人心的镜子。
归墟小学堂的新学年,就在这本无字书的出现中拉开了序幕。
当阿芽将册子高高举起时,底下几十双孩童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与好奇。
一个胆子大的男孩忍不住扬声问道:“先生,这书叫什么名字呀?”
阿芽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声音清脆如风铃:“它还没有名字。”
她轻轻翻开册子,将内页展示给所有孩子看。
一片雪白,皆是顶级的空白宣纸,在晨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晕。
“这……这怎么学?”孩子们炸开了锅。
他们习惯了描红,习惯了背诵,习惯了将先生教的东西一字不差地刻进脑子里。
一本空空如也的书,让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一个平日里最勤奋的学生,反应极快,慌忙从自己的小书箱里翻出上个学年的旧课本,摊在桌上,提起笔就准备抄录。
他以为,这或许是先生的新考验,考验他们是否还记得旧的知识。
然而,他刚写下第一个字,一只手便按住了他的手腕。是阿芽。
她的目光不再温和,反而带着一丝锐利的审视。
在全班同学惊愕的注视下,她拿起那张刚写下笔画的纸,没有丝毫犹豫,“嘶啦”一声,当场撕成两半。
“这里,不收回声。”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孩子的心上。
她将那本无字书轻轻放在讲台中央,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祭品。
她环视一圈,一字一句地宣布了新的规矩:“从今天起,往后的每一节课,在上课之前,必须有一个人,在这本书的第一页,写下第一个问题。记住,不能是复述,不能是模仿,必须是你此刻、现在,心里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
整个学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孩子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恐慌变成了茫然。
真正的问题?
什么是真正的问题?
“天为何高,地为何厚”算吗?
可那是古籍里早就问过的。
那……“我今天中午能吃饱吗?”这算问题吗?
可这又太不像话了。
一整天,无人敢上前。
那本无字书就静静地躺在讲台上,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审视着所有人的胆怯。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直到放学的钟声即将敲响,最后一缕残阳斜斜地照进学堂。
一个一直缩在角落里,最不起眼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
她叫小露,性格怯懦,平日里说话都细声细气。
她一步一步,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走到讲台前。
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颤抖的指尖上。
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白纸上空,许久,许久。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放弃时,她终于落下笔,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小字。
写完,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丢下笔就跑回了座位,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阿芽走上前,拿起书,将那行字展示给所有人看。
“我怕写错……这,算不算一个问题?”
全场静默了三息。
下一刻,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始,掌声突兀地响起,随即,如同燎原的野火,雷鸣般的掌声瞬间淹没了整个学堂。
学堂外的空地上,铁头正叼着一根草茎,看着那群孩子面对空白书页时愁眉苦脸的模样,嘿嘿直笑。
他转身走进废料堆,手脚麻利地抱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杂物,哗啦一声,全倒在了问台旁边。
那里有停摆的坏钟里拆出的齿轮和弹簧,有摔碎的铜镜片,有绷断的古琴弦,还有一大捧生了锈的铁钉。
几个胆大的少年围了过来,好奇地问:“铁头叔,你堆这些垃圾做什么?”
铁头吐掉草茎,用脚踢了踢那堆废铁,咧开大嘴笑道:“以前的规矩,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神仙圣人定好的。现在,咱们试试,看看这垃圾堆里,能不能长出新的规矩,新的律法?”
起初,没人明白他的意思。但几天后,奇迹发生了。
有个孩子偶然发现,用一截弹簧的弹力,可以将碎镜片瞬间弹起,正好把一束阳光精准地反射到高处峭壁的一道岩缝里,他们给这个小玩意取名叫“跳光机”。
另一组孩子,则将断琴弦重新绷紧在两块陶片之间,做成了一个简陋的“震音板”,通过敲击琴弦的不同位置,居然可以传递出代表“集合”和“危险”的简单信号。
铁头看着孩子们兴奋地展示着自己的发明,笑得前仰后合,露出一口白牙:“看见没!连一堆废铁,都比高高在上的神诚实!”
是夜,月凉如水。
苏青竹独自来到那块无字的巨碑前。
她曾在这里立下决绝的誓言。
今夜,她却在光滑的碑面上,发现了一些异样。
借着月光,她看到碑面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淡淡的笔迹。
她凑近细看,瞬间明白了——那是白天某个孩子在烬光纸上写下的问题,后来下了一场雨,雨水浸湿了纸张,孩子慌乱中将湿纸贴在了石碑上躲雨,那墨迹便反印到了石碑背面。
是一个问题:“为什么影子不能自己走路?”
苏青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字迹,没有将其擦除。
从那天起,她开始在学堂周围悄悄收集这些被雨水打湿、被泥土弄脏、被“意外”印在各处的孩子们的问题。
她将这些“意外显影”一个个誊抄下来,汇编成一本没有名字的集子,她私下里称它为《无名问集》。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她将这本薄薄的集子小心翼翼地埋入无字碑下方的泥土里,轻声呢喃:“你曾教我们打破一切桎梏,如今想来,或许连打破本身,以及打破时发出的声音,都不必留下。”
起身时,她的脚下正好有一块不知何年间的碎瓦片,上面依稀刻着一个残缺的“法”字。
她眼神一凝,脚下微微用力。
“咔嚓。”
瓦片碎裂成数块,混入了泥土之中。
真正的自由,是连反抗的痕迹,都无需执着。
与此同时,在归墟最深处的山谷中,一直闭目静坐的林玄,眼皮猛地一跳。
他豁然睁眼,望向虚空。
他已无法调用任何万界之力,但就在刚才,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神波动,如同一阵横扫天地的微风,拂过他的灵台。
那不是任何神通,也不是任何法则,而是一种……共鸣。
是亿万生灵心中,在同一时刻,浮现出无数疑问时,所激起的最纯粹、最微弱的精神潮汐。
这股潮汐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韧,无孔不入。
他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片、早已干枯的林玄草叶。
他曾想过将其投入溪流,让它随波逐流,彻底告别过去。
但此刻,他改变了主意。
他走到一处岩壁前,将这片干枯的草叶,小心地夹入了一道狭窄的石缝中,任凭山风吹拂,夜露侵蚀。
他仰望星空,那里再无熟悉的星轨为他指引,唯有变幻莫测的云卷云舒,如同一页被风随意翻动,永远也写不完的稿纸。
就在这一刻,归墟的另一端,赤罗仅存的最后一丝残魂即将彻底消散。
在意识沉入永恒黑暗的最后时刻,他的感知却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间小小的学堂里。
他“看”到,那本无字的册子,正被一双双稚嫩的小手兴奋地传递着。
忽然,一个最年幼的孩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将手指伸进嘴里蘸了点口水,在那烫金的封面上,歪歪扭扭地画下了一笔。
他刚画完,册子就被旁边的同伴一把抢过,另一个孩子有样学样,也用沾了汗水的手指,在上面补上了一划……
一个,两个,十个,数十个孩子轮流传递,争先恐后地在那光滑的封面上涂抹。
最终,数十道湿漉漉的笔画,竟奇迹般地构成了一个杂乱不堪、却又依稀可辨的“问”字。
那水渍组成的字迹,在孩子们手心的温度和微风中,旋即被蒸发、冲淡,很快就消失不见。
然而,就在那不成形的“问”字彻底消失的瞬间!
归墟之中,那九百二十七株作为世界根基的母株,毫无征兆地同时剧烈一颤!
无尽的白色絮状物从枝头喷涌而出,如同一场逆向的暴雪,疯狂升上高空。
亿万白絮在高天之上急速交织、汇聚,竟在短短数息之内,编织成了一副覆盖了整个天空的短暂云图——那是一张巨大无比、缓缓摊开的手掌,掌心朝上,空无一物,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给予。
云图一闪即逝,漫天白絮如真正的雪花般飘落。
无人看见,在林玄草盘根错节的根系最深处,在那片由旧世界残骸滋养的土壤里,一颗从未被任何典籍记载过的,通体漆黑的“原初之种”,悄然裂开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而远方的群山之中,林玄正踏过一片被新落的白絮覆盖的泥土,他身后的足迹,迅速被更多的落叶与白絮掩埋。
在他的前方,风,正吹向一个没有名字的方向。
与此同时,归墟学堂里,喧闹过后的孩子们渐渐安静下来。
那本被众人传递过的无字书,最终回到了一名女孩的手中,它的封面在灯火下依旧光滑如新,仿佛刚才那场狂欢从未发生。
可每个孩子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