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残破的小院。浓重的血腥气与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凝固在空气里,压得人肺叶都无法舒展。
萧无涯瘫坐在母亲的遗体旁,小小的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已被抽空。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麻木的空洞。他的一只小手还紧紧攥着母亲冰凉僵硬的衣角,另一只手则死死按着自己的胸口。
那里,原本属于母亲黑布的“暖意”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他的心脉之上,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撕扯般的痛苦。这痛楚是如此鲜明,如此残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那噩梦般的一切,提醒着他心口被烙印下的、招致毁灭的标记。
院中泥地上,“弑神剑胚在此”那几个狰狞的血字,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像一只只窥伺的恶鬼眼睛。
就在这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死去的时刻,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飘进了院子。
那是一个穿着陈旧灰袍的道人,身形瘦高,步伐轻得没有在尘土上留下丝毫痕迹。他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是从冰冷的夜色中直接凝结出来。
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线条冷硬,带着历经风霜的沧桑,眼神却深邃得如同古井,看不出丝毫情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臂——自袖口探出的那只手,乃至一部分小臂,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枯黑色,干瘪、皱缩,毫无生机,如同一段被天火烧焦的枯木,与他另一只正常的手形成骇人的对比。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倒在门槛前、气息已绝的萧母身上,那深邃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似是叹息,又似是早已预见的无奈。他蹲下身,枯黑的指尖极快地在萧母腕间一触即离,随即摇了摇头。
然后,他转向了蜷缩在母亲身旁、如同受惊幼兽般瑟瑟发抖、却又因过度震惊而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萧无涯。
清虚的目光落在萧无涯死死按着的胸口,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其下隐藏的秘密与正在灼烧的痛楚。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尖带着一丝山夜的微凉,轻轻拂开萧无涯那只因恐惧和疼痛而紧握的小手。
孩子的衣襟早已被泪水和冷汗浸透,心口处的布料下,隐约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泽,皮肤烫得惊人。
清虚的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灼伤的皮肤,只是悬停其上,感受着那澎湃而混乱的残余力量波动——那是血脉献祭的决绝,是弑神剑胚被强行封印后的躁动反噬,以及……影煞留下的阴寒煞气交织在一起的可怕残留。
他沉默地凝视了片刻,收回手,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那叹息声飘散在夜风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唉……萧氏血脉,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仿佛这句话已在他喉间压抑了许久许久。这句话,既是对地上逝去生命的哀悼,也是对眼前这幸存孩子无法摆脱的命运的宣判。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院中那行触目惊心的血字,眉头紧紧锁起。此地,已成人间炼狱,绝不可再留片刻。
不再有丝毫犹豫,清虚弯下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小心地、却不容抗拒地将浑身冰冷僵硬、几乎失去意识的萧无涯从地上抱了起来。孩子的身体轻得吓人,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却又承载着如山般沉重的苦难。
萧无涯没有任何挣扎,他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母亲离他越来越远的身影,望着那片破碎的家园,心口的灼痛和眼前的景象交织成一幅永不磨灭的绝望图景。
清虚将孩子稳稳地背到背上,枯黑的右臂虽然看似可怖,却异常稳定地反手护住孩子,防止他跌落。他最后看了一眼这被死亡与阴谋笼罩的小院,身形一动,便如一片灰色的流云,悄无声息地飘出了院门,融入了苍岚山深沉如墨的夜色之中。
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山林在脚下飞速倒退。
伏在清虚略显单薄却异常稳固的背上,萧无涯的脸颊贴着那粗糙的灰布道袍。道袍带着山间的寒露气息和一丝淡淡的、清苦的药草味,与他熟悉的母亲身上的味道、与家中灶台的气息完全不同。
心口的灼痛依旧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经历的惨烈。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潮水般终于彻底淹没了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幼小心灵。在那单调的颠簸和呼啸的风声中,他的意识终于渐渐模糊,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没有梦境的黑暗。
唯有那只紧紧攥着、一直未曾松开的小手,手心深处,还死死捏着一枚冰凉光滑的鹅卵石,和一小块早已冰冷僵硬的、烤焦的蟹腿。
那是他与过往那个温暖世界,最后的一丝微弱的联系。
清虚背负着这新生的、沉重的孽债与希望,沉默地跋涉在崎岖的山路上,向着苍岚山最深处,向着那座破落却也是唯一能提供片刻庇护的清风观,疾行而去。
身后的青牛村,连同那夜的血腥与悲鸣,逐渐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化作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深埋在孩子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