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灭“蚀骨帮”的任务尘埃落定,那股盘踞在黑风岭的污浊邪气仿佛也随之消散了几分。同行的几位外门弟子脸上难掩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与喜悦,开始商议着是即刻返程回宗门交付任务,还是就近去往附近的城镇稍作休整,用任务酬劳换取些修炼资源。
然而,萧无涯却显得格格不入。他沉默地擦拭着长剑上最后一点干涸的血迹,目光却早已投向了东南方向。那里,是青牛村旧址的所在。自下山以来,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若有若无的牵引感,便如同蛛丝般缠绕在他的心头,尤其是在战斗结束、心神稍懈的此刻,这股牵引变得愈发清晰、急促,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正牢牢系在他的心脏上,另一端则深深埋藏在远方那片浸透了亲人鲜血的焦土之下。
那里,有什么在呼唤他。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悲伤、眷恋与某种未竟使命的共鸣。
“林师兄,”萧无涯收起长剑,走到此次任务的领队、与他关系最为熟稔的林风面前,声音低沉却坚定,“我需暂离片刻,去一个地方。”
林风看着萧无涯那双比往日更加幽深、仿佛压抑着风暴的眼眸,心中已然明了。他早已从宗门内的零星传闻和萧无涯平日的只言片语中,大致知晓了这位天赋异禀却身世坎坷的师弟的过去。黑风岭距离青牛村旧址,确实不远了。
“是……回家看看?”林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无涯微微颔首,没有多说。
林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毫不犹豫地道:“同去。此地虽邪祟已除,但荒山野岭,难保没有其他危险,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他转身对其余几名弟子简单交代了几句,让他们先行返回附近城镇等候,便与萧无涯一同,脱离了返程的队伍。
两人避开相对安全的官道,沿着记忆中荒芜偏僻的小径,朝着青牛村的方向疾行。越是靠近,空气中的气息便越发令人窒息。昔日村落应有的烟火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萧索与死寂。仿佛连这里的风都带着呜咽,阳光也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当那片熟悉的、却已面目全非的景象终于映入眼帘时,萧无涯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
哪里还有什么村落?目光所及,唯有断壁残垣,焦黑的木炭与坍塌的土墙杂乱地堆积着,荒草从废墟的缝隙中顽强而又残忍地探出头来,昭示着时光的无情。一些残存的墙壁上,还能依稀看到当年烈火焚烧留下的漆黑痕迹,以及……一些早已变成暗褐色的、难以名状的污渍。
然而,更令人心悸的是,丝丝缕缕的淡黑色魔气,如同弥漫的毒瘴,依旧从某些断裂的墙基下、从被暴力翻开的地面裂缝中,顽固地渗出、盘旋、纠缠不散。 这些魔气虽然稀薄,却带着一股阴邪冰冷的质感,与周围荒凉死寂的环境格格不入,清晰地表明——在萧无涯他们到来之前,已有不怀好意的魔修势力,反复在此地挖掘、搜寻过什么。这片废墟,并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获得安宁,反而成了某些黑暗势力觊觎的场所。
萧无涯的拳头在袖中骤然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炽烈的怒火混合着彻骨的寒意,瞬间冲遍四肢百骸。赵家!血焰盟!这些阴魂不散的杂碎!屠村夺宝还不够,连这片承载了无数无辜亡魂的废墟都不肯放过!他们到底还想在这里找到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与仇恨,一寸寸地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每一处残破的院落,每一块焦黑的石头,都可能承载着他童年的某段记忆,如今却都化作了刺心的利刃。
最终,他的视线死死定格在了村口的位置。
那里,原本矗立着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老槐树。那曾是青牛村的象征,是村民们夏日乘凉、孩童嬉戏、老人闲聊的中心,树干上甚至还有他小时候调皮刻下的划痕。然而此刻,那棵见证了村庄百年沧桑的老树,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巨大无比、被烧得焦黑碳化的巨大树桩,如同一个被斩首的巨人,凄凉地匍匐在地。
而树桩之下,泥土被明显翻掘开,露出一个幽深黑暗、深不见底的洞穴。洞壁之上,残留着清晰的利器劈砍痕迹,以及更为扎眼的、魔气腐蚀留下的坑洼与黑色脉络。这绝非自然形成,而是被人以暴力手段强行开挖出来的。
“他们……在挖东西?难道这树下埋着什么?”林风面色无比凝重,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神识悄然扩散开来,感知着可能潜伏的危险。魔气残留尚在,说明那些家伙离开的时间可能并不长。
萧无涯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焦黑的树桩和幽深的洞穴吸引了过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正从心口处传来,怀中的阳佩也变得异常滚烫,与心脉间那阴佩剑胚的共鸣震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急切地呼唤着他,与他血脉相连。
一段尘封的记忆碎片,猛地划过脑海——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父亲坐在院子里修补农具,他趴在旁边玩耍。父亲望着村口的老槐树,曾用一种带着些许敬畏和神秘的口气,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说过:“……咱村这棵老槐树啊,可是个老寿星喽,听说底下埋着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呢,保佑着咱们村子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当时他只当是老人讲古,并未放在心上。可此刻,结合父母可能的隐藏身份、结合这明显的挖掘痕迹、结合体内双佩的剧烈反应……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近乎本能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难道……父亲当年并非戏言?这老槐树下,真的埋藏着与父母、与玄家、与那场灾祸相关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复杂情绪,迈着有些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那焦黑的树桩。越是靠近,那股血脉相连的呼唤感便越是强烈,阳佩的滚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林风紧随其后,全神戒备,为他护法。
在树桩前站定,萧无涯能清晰地感受到洞穴中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残留魔气的阴冷气息。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已然变得滚烫、甚至自行散发出微弱毫光的阳佩从怀中取出。
当阳佩那温润却此刻蕴含着奇异力量的玉体,轻轻触碰到焦黑碳化的树桩断面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却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嗡鸣响起!阳佩骤然爆发出柔和而坚定的淡金色光芒!这光芒并不刺眼夺目,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圣洁与净化之意,如同黎明破晓时的第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周围萦绕不散的淡黑色魔气,将树桩附近一小片区域映照得暖意融融。
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死寂、焦黑的树桩表面,在淡金色光芒的照射下,竟如同枯木逢春般,浮现出点点微光!这些光点迅速流动、延伸、组合,最终构成了数个极其复杂、古拙玄奥、散发着苍茫古老气息的淡金色符文!这些符文的笔画结构,繁复而精妙,与他怀中阴佩上那些他一直无法完全解读的隐秘纹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更与他心口处那弑神剑胚散发出的、时而暴戾时而沉寂的波动,隐隐相连!
就在符文完全显现的瞬间,萧无涯只觉得神魂猛地一震,眼前景象如同水波般剧烈晃动、模糊!耳畔除了那持续的嗡鸣,似乎还听到了遥远时空之外传来的、熟悉而温暖的低语……
下一刻,他仿佛挣脱了时间的束缚,神魂被拉入了一片朦胧的光影之中,看到了一幅模糊却无比真切的幻象:
场景依旧是村口,老槐树还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充满了勃勃生机。年轻的萧父和萧母,看上去比记忆中还要年轻许多,脸上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却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们并肩跪在粗壮的树根旁,正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看似古朴、非金非木、表面刻满了与此刻树桩上浮现的符文同源的罗盘状器物——一个古老的阵盘,埋入树根深处松软的泥土中。
母亲的动作轻柔而郑重,她埋好阵盘后,并未立刻填土,而是轻轻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平坦的小腹,抬头望向父亲,眼神中充满了温柔的爱意,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萧无涯的意念深处,带着回响:
“……以此阵眼联结地脉,借草木生机滋养,可护佑村子一方平安,寻常邪祟难侵。夫君,若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赵家人或那些该死的魔修寻来了,欲夺走关乎苍生的剑胚……我便不惜此身,以我守护者之血脉献祭之术,彻底激发此阵全部潜藏威能,封死阵眼,引爆地脉之气……纵是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也定要阻他们一阻,护住无涯,护住我们孩子的未来……”
父亲的脸上掠过巨大的痛楚,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重重点头,眼中是同样的坚定与牺牲之意。**
幻象到此,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戛然而止。
淡金色的光芒迅速消退,树桩上的古老符文也隐没不见,周围的魔气重新开始缓缓聚拢,一切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与破败。
“呃!”萧无涯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巨大的信息量和情感冲击让他神魂激荡,身形踉跄着向后倒去。
“无涯!”林风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心中骇然。他并未看到任何幻象,只看到萧无涯触碰树桩后金光一闪,便成了这般模样。“你看到了什么?”
萧无涯靠在林风身上,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翻江倒海的心绪。他缓缓直起身,推开林风搀扶的手,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厉害:“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幽深的洞穴和焦黑的树桩上,眼神已然不同。之前的悲痛与愤怒依旧存在,但其中更多了一种深刻的恍然与沉重如山的责任。
原来如此……原来这棵看似寻常的村口老槐,竟是父母暗中布下的护村大阵的核心阵眼!原来母亲早已预见到了灾难的阴影,并留下了如此决绝的后手!她所说的“血脉献祭封阵眼”,并非仅仅是为了隐藏或同归于尽,更是一种以自身生命和灵魂为代价,强行激发阵法极限、为至亲争取一线生机的终极守护!
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之夜,母亲在最后关头,是否真的发动了这个阵法?那瞬间爆发的力量,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影煞的致命一击,才让恰好路过的清虚师父有机会从魔爪下抢回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
无数的疑问、推断、还有那幻象中父母年轻而坚毅的面容,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爹,娘……
你们用生命和灵魂守护的东西,你们留下的线索和期望,我找到了,也明白了。
这片土地,浸透了你们的血与爱。
你们未竟的守护,由我来继承。
你们付出的代价,我必将让赵家、让血焰盟、让所有参与其中的魑魅魍魉,血债血偿!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最后深深、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承载着父母无尽爱与牺牲的焦黑树桩,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印在灵魂深处。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坚定,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片给他带来无尽痛苦,却也赋予他最终使命的伤心之地。
方向,直指蜀山。他的背影在荒凉的废墟映衬下,显得孤寂而挺拔,仿佛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