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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之上,九层锁星塔巍然矗立,塔层暗合九天星象,每一块砖石都似藏着跨越百年的隐秘。陈默循着线索深入塔底密室,指尖先触到一方叠得整齐的锦袍——袍面绣着林氏图腾,边角处的梅花纹针脚细腻,与林飒常戴的那支梅花簪纹路如出一辙,刹那间便将林夏与柳家的隐秘关联,悄然牵出水面。

锦袍之内,裹着一枚断裂的璇玑玉。玉石入手不似寻常寒玉,反倒透着温润暖意,唯有裂缝处残留着暗金色血渍,那颜色浓艳特殊,让陈默猛然想起此前在星陨阁所见的炼丹炉液体——二者色泽分毫不差,显然这枚玉与星陨阁的阴谋,早已缠绕纠葛。

当陈默的指尖再次触到璇玑玉时,心口的镇星纹突然传来钻心剧痛,眼前骤然天旋地转,一段尘封的记忆幻象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那是贞观二十三年的冬夜,暴雪如絮,将江面覆成一片惨白。林夏抱着襁褓中的他,在追兵的箭雨里奔逃,最终将他塞进一艘救生筏,又把绘制详尽的粮道图密密缝进他的衣襟。箭羽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她却无暇顾及,只将半块璇玑玉塞进襁褓,声音带着诀别的颤抖:“默儿,若日后见着持凤钗之人,便以这玉为信……”话音未落,她转身跃入冰冷的江水,任由浪涛将她与救生筏彻底隔开。

幻象并未就此消散,反而揭开了林夏“假死”的真相:她坠江后并未溺亡,而是被李嵩的手下捞起。因她身负罕见的“星陨之体”——此体质能净化魔气,是星陨阁图谋已久的“利器”,她随即被转交给柳襄。柳襄用特制的星砂锁链锁住她的四肢,将她强行炼制成“活体镜”,更将这具被剥夺自由与意识的“镜体”,秘密嵌在司天监观星台的地下,只为借她的星陨之体,监视皇室星象的每一丝异动。

幻象继续延伸,竟飘至星陨阁的祭坛之上。陈默看见李静姝站在七口呈北斗之势排列的棺椁前,手中捧着一枚嵌着星官符印的丹药,丹药的光晕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更让他心惊的是,李静姝的心口处,浮现出与林夏一模一样的沙魔图腾,只是图腾颜色更深,似是被魔气浸染得更重。她忽然捂着脸发出痛苦的呻吟,面容在青年贵妇的娇美与枯槁老妪的沧桑间急速切换——显然是过度吞噬长生丹,遭了丹药反噬。可下一秒,她的目光落在案上陈默的画像上,语气竟变得痴迷又冰冷:“紫微星格的陈默……才是能助我破反噬、成长生的完美药引。”

就在此时,陈默手中的璇玑玉突然挣脱指尖,朝着密室中央的青铜鼎飞去。玉与鼎身相触的瞬间,鼎身竟开始渗出暗金色的液体,那些液体在空中凝聚,渐渐化作林夏半透明的虚影。“默儿,”虚影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戚,“柳襄当年抽走我的魂魄,将我镇在活体镜中,从来都不是为了监视星象——他是为了掩盖你的身世!你是李世民与巫族圣女的后裔,你的血脉,才是星陨阁最想要的东西!”

话音刚落,林夏的虚影便如烟雾般消散,青铜鼎内的暗金液体突然翻涌,柳襄那张冰冷的脸赫然浮现其中,眼神带着胜券在握的残忍:“林夏的活体镜已成,能助我窥破皇室星轨。如今,下一个要炼成‘器’的,便是你了,陈默……”

密室的空气骤然凝固,陈默攥紧了手中仅存的半块璇玑玉,终于明白,锁星塔的每一层,都藏着针对他血脉的阴谋,而他与柳襄、星陨阁的较量,才刚刚真正开始。

锁星塔:蜥蜴卫与镜核之秘

柳襄的虚影在青铜鼎中渐渐淡去,鼎身渗出的暗金液体却突然沸腾起来,顺着鼎足蜿蜒至地面,在密室的石砖缝隙里聚成一个个扭曲的液团。陈默刚攥紧璇玑玉,心口的镇星纹便再次剧痛,这一次痛意中竟夹杂着冰冷的恶意——液团骤然炸开,数道墨绿色身影从烟雾中窜出,落地时发出鳞片摩擦砖石的“沙沙”声,赫然是身形如人、背生双翼的蜥蜴人!

这些蜥蜴人通体覆盖着暗绿色鳞片,鳞片缝隙间渗出与暗金液体同源的黏浆,每一片鳞片上都刻着微型的沙魔图腾,只是图腾纹路更偏向兽形,显然是被柳襄用魔气与星砂改造过的“活兵器”。为首的蜥蜴人额间嵌着一小块破碎的璇玑玉,那双竖瞳扫过陈默时,竟发出类似人声的嘶吼:“柳大人有令,擒紫微星格者,献活体镜核!”

陈默心头一凛——“活体镜核”必是指林夏被炼成活体镜后,藏在镜体深处的星陨之体本源。他侧身避开蜥蜴人挥来的利爪,指尖的璇玑玉突然发烫,与蜥蜴人额间的碎玉产生排斥性共鸣,为首者的鳞片瞬间泛起焦黑,显然这玉是克制它们的关键。

战斗间,陈默发现蜥蜴人的动作虽迅猛,却始终围着青铜鼎打转,似在守护鼎下的某物。他借着璇玑玉的光晕,一脚踹向为首蜥蜴人的腹部,竟从其鳞片下扯出一截断裂的星砂锁链——锁链的材质与柳襄锁住林夏的那副分毫不差,末端还缠着半片锦袍碎片,上面的梅花纹与林夏的锦袍、林飒的簪子完全一致。

“你们是守镜卫?”陈默厉声质问,镇星纹突然发出微光,将周围的暗金液体逼退。为首的蜥蜴人受光刺激,竟短暂恢复了一丝神智,嘶哑道:“镜核在……塔底地宫……柳襄要借……陈默血脉……融镜核……控星轨……”话音未落,它额间的碎玉突然爆发出强光,蜥蜴人瞬间被魔气吞噬,化作一滩墨绿色脓水,只留下那截星砂锁链。

陈默捡起锁链,青铜鼎下的石砖突然塌陷,露出一条通往地宫的暗梯。梯壁上刻满了巫族图腾,与他血脉中潜藏的印记产生共鸣,每向下走一步,璇玑玉便亮一分,裂缝处的暗金血渍竟开始缓缓流动,似在绘制某种路线图。

地宫深处,隐约传来“滴答”声,走近才发现,那里悬浮着一枚半透明的镜核——镜核中隐约可见林夏的魂魄虚影,被无数星砂锁链缠绕,而镜核周围,竟围着数十只更庞大的蜥蜴人,它们的鳞片泛着金属光泽,心口处嵌着完整的璇玑玉碎片,显然是柳襄布下的最后防线。

“柳襄要融我的巫族圣女血脉与李世民的皇室血脉,再结合镜核的星陨之力,彻底掌控紫微帝星的星轨。”陈默瞬间理清脉络,将璇玑玉按在梯壁的巫族图腾上。图腾骤然亮起红光,地宫顶部的星象纹路开始转动,与陈默心口的镇星纹形成呼应——那些围着镜核的蜥蜴人,鳞片上的沙魔图腾竟开始褪色,显然是被巫族血脉的力量压制。

最靠近镜核的蜥蜴人突然发狂,扑向陈默,却在触到他周身的红光时,鳞片寸寸碎裂,露出里面藏着的一张人皮——竟是司天监的一名星官,脸上还残留着被魔气侵蚀的黑纹。陈默心头一沉:柳襄竟将司天监官员改造成蜥蜴守镜卫,可见他对皇室星象的掌控,早已深入骨髓。

借着红光的庇护,陈默一步步靠近镜核,璇玑玉与镜核中的林夏魂魄产生强烈共鸣。镜核突然发出耀眼的白光,将周围的蜥蜴人尽数震退,林夏的声音透过白光传来:“默儿,蜥蜴人守护的不仅是镜核,还有锁星塔的‘归墟通道’——柳襄要借通道,引突厥残部与星陨阁势力,在重阳夜突袭长安!”

话音刚落,镜核突然吐出一枚凤钗——钗头的凤凰纹与陈默襁褓中“持凤钗者为信”的嘱托完全吻合。陈默接住凤钗,钗身立刻与璇玑玉贴合,暗金血渍顺着钗身流转,在地面画出一幅简易的长安布防图,图上用突厥文标注的突袭点,恰与当年粮道图上的薄弱处重合。

此时,地宫入口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柳襄的声音带着冷笑传来:“陈默,你以为破了蜥蜴卫就能救林夏?这镜核早已与归墟通道绑定,你若敢带走它,整个锁星塔都会塌陷,将你我一同埋入归墟!”

陈默握着凤钗与璇玑玉,看向镜核中林夏的虚影,心口的镇星纹突然不再疼痛,反而透出温暖的光——他终于明白,柳襄的阴谋从不是单一的“炼镜”与“擒药引”,而是要借他的血脉、林夏的星陨之体、归墟通道与突厥势力,彻底颠覆大唐的星轨与皇权。而这些蜥蜴人,不过是他庞大阴谋中,最外层的“守门犬”。

“柳襄,你忘了,我身上流着巫族圣女与皇室的血脉。”陈默的声音坚定,“归墟通道能引突厥,亦能被我用血脉封印——今日,我不仅要救林夏,更要断了你所有的后路!”

镜核的白光与陈默周身的红光交织,地宫开始剧烈震颤,那些残存的蜥蜴人在光芒中化作飞灰,而归墟通道的入口处,正缓缓浮现出巫族的封印符文——锁星塔的秘密,终于在血脉与阴谋的碰撞中,揭开了最危险的一层。

地底祭坛的空气骤然凝滞,陈默的指尖还残留着巫族血脉的温度。当最后一滴暗红的血珠落入祭坛凹槽,古老的青铜鼎仿佛自沉睡中苏醒,发出一声低沉嗡鸣。那声音不似金属撞击,倒像是从幽冥地府传来的叹息,震得陈默心口发闷。

嗡——

音波在密闭空间内层层荡开,石壁上的烛火齐齐摇曳,在墙上投下扭曲跳跃的影子。陈默踉跄后退一步,只觉那声音直往骨髓里钻,震得魂魄都在发颤。他捂住心口,那里的镇星纹前所未有的灼热,如同被烙铁烫过。

低头时,他看见黑袍下的皮肤正渗出浓稠的黑血,不是流淌,而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凌空浮起,化作细密血线,直射向嗡鸣不止的鼎身。

嗤——

黑血触及青铜的刹那,竟如酸液般腐蚀出深深痕迹,青烟冒起,一股混合着铁锈与腐朽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烟雾散后,鼎身上赫然浮现出一行扭曲古老的文字——突厥占星文。陈默虽不识其字,但那文字本身似乎就带有不祥的力量,他只看一眼,便觉神魂悸动。

“紫微帝星归位时,九棺往生蛊将噬尽皇室血脉……”

他艰涩地低声念出,声音干哑。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砸在死寂的祭坛里。

话音甫落,鼎内那原本平静无波的暗金色液体猛地翻滚起来!

如同地底岩浆喷发,粘稠的液体剧烈沸腾,咕嘟作响,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液面越升越高,中心处形成一个漩涡,漩涡深处,有点点光芒挣扎欲出。

紧接着,一幅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画面在沸腾的金液中凝聚、浮现——

月黑风高,东宫重檐的轮廓在夜色中森然肃穆。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借着园林山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寝殿内,年轻的太子李治正伏案夜读。烛火摇曳,映着他略显苍白的侧脸。

那黑影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绝非寻常刺客。他手中短刃淬着幽蓝的光,精准而狠戾地刺向太子后心!

画面在此刻骤然定格,将那刺客的身影清晰无比地烙印在陈默眼前。那是一张他绝不算陌生的脸——柳襄!太子身边最得信任的近卫之一!

不,不对。

陈默瞳孔猛缩,几乎屏住呼吸。他看得分明,那刺客的眉眼与柳襄一般无二,但眼神却截然不同,那是彻骨的冰寒与疯狂的恨意交织的眼神,右眼下方,有一粒柳襄所没有的细小黑痣。

一个被刻意埋葬的秘辛浮上心头:柳襄曾有一个孪生兄弟,出生时便被视为不祥,秘密送离家族,从此不知所踪……

真相竟以如此残酷的方式,于这巫族圣物与突厥邪术结合的诡异青铜鼎内,悍然揭晓。沸腾的鼎液渐渐平息,那惊心动魄的画面也随之消散,只留下鼎身上那行诅咒般的占星文,以及萦绕不散的血腥与金属气息。

陈默站在原地,遍体生寒。帝星归位,九棺噬血……柳襄之兄行刺……这一切背后,究竟缠绕着怎样一张巨大的阴谋之网?

静思斋琵琶语

卯时·太府寺署:账册堆里的晨光

天刚蒙亮,长安西市的晨鼓还没敲到第三通,太府寺署的门已被推开。裴少卿一身玄色公服,腰束蹀躞带,佩着块双鱼纹银带銙,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胡麻饼——是老仆张忠今早从坊门小摊买的,他边走边咬,脚步没停,径直往左藏署的账房去。

账房里早点了两盏烛火,属官李主事正捧着麻纸账册皱眉:“少卿,昨日江南道解送的五十匹吴绫,验了三匹都是‘纬密不足’,按规矩该驳回,可转运使的文书里说‘江南涝灾,织户赶工不易’,您看……”

裴少卿放下咬剩的饼,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吴绫”二字,又摸出案头的“量帛尺”——这尺是去年比部司校准过的,刻度磨得发亮。“涝灾是实情,可‘不足’就是不足。”他声音不高,指尖叩了叩账册,“让文书房拟函:吴绫暂存外库,限江南道一月内补送合格的十匹,余下四十匹按‘次等’折价入左藏,算不得全额赋税。”

说着他翻开另一本《常平署粮储账》,烛火映着他眼底的细纹:“洛阳含嘉仓的粮耗上个月是‘三厘’,这个月怎么到了‘五厘’?让仓丞明日来署里回话,我要听他说清‘损耗’到底耗在哪了。”李主事刚应下,外面传来小吏的通报:“少卿,平准署报来今早西市米价,又涨了五个钱!”

裴少卿抬头看了眼窗外的晨光,把账册往案上一合:“走,去平准署。”

未时·含嘉仓:粮囤边的汗湿衣

午后的日头正烈,裴少卿换了身浅青襕衫,卸了公服的沉重,只在腰间系了块素面铜带钩,跟着仓吏王三儿往含嘉仓深处走。仓里阴凉,却闷得很,空气中飘着陈粮的霉味,他走几步就停,伸手摸了摸粮囤外层的席苫——是新换的,却没按规矩“三层叠压”,边角还翘着缝。

“王仓吏,”他指着那道缝,指尖戳了戳里面的粟米,“这囤粮存了多久?席苫怎么没压实?”王三儿赶紧躬身:“回少卿,是上月入的新粟,前几天下雨,小的怕潮,仓促换了席苫,还没来得及……”

“没来得及就该让人盯着。”裴少卿弯腰掀开席苫一角,露出底下的粮袋,伸手捏了把粟米,指尖沾了点潮气,“你看,已经有点发潮了,再等几日就得霉。让人现在就搬开重新铺席,每三层席苫都要用麻绳勒紧,晚上我再来查。”

说着他又走到“账房栈”,让仓吏搬来本月的“出入库账”,和自己带的“太府寺底账”逐行对:“十五日出库的二十石糙米,是给西市常平仓补的?怎么没附司农寺的调拨木契存根?”王三儿脸一红,忙去翻抽屉:“是小的忘了归整,这就找……”

裴少卿没多责难,只把账册页角折了道痕:“下次记着,不管出入多少,木契存根都要跟账册钉在一处——左藏署去年丢了两锭银铤,就是因为‘账契不符’,别在你这出同样的错。”说话间,他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打湿了襕衫的领口,却没顾上擦。

入夜·裴府书房:灯下的家书与茶

掌灯时分,裴少卿才回府。卸了公服换了身素布圆领衫,他坐在书房的小案前,张忠端来一碗温着的粗瓷茶——是他老家绛州的茯茶,味道浓,解乏。案上摊着两封信,一封是太府寺转来的“绛州灾情报”,说家乡遭了蝗灾,粮价涨了;另一封是妻舅写的,问他能不能“通融”批点常平粮,给家乡的亲友救急。

他捏着信纸看了半晌,指尖在“通融”二字上摩挲,又端起茶碗喝了口,眉头没松。随后他叫张忠取来纸笔,先给绛州刺史写了封函:“烦请足下速查蝗灾波及范围,太府寺这边已协调司农寺,预备从陕州常平仓调粮五万石,三日后可运抵,切记‘按户分赈’,莫让豪强截留。”

写完又给妻舅回信,字迹比之前重了些:“非是我不肯帮,太府寺的粮是‘国粮’,不是‘私产’——若亲友真缺粮,让他们去州县报户籍,凭‘赈济册’领粮,走正途最稳妥,我若开了‘通融’的头,底下人效仿,不知要乱多少规矩。”

信写完,茶也凉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外的老槐树——树是他三年前刚任少卿时种的,如今已能遮半院荫。张忠在门外轻声问:“少卿,要不要热碗粥?”他回头笑了笑:“不用,把那本《唐六典·太府寺篇》拿来,我再看两页就歇。”

烛火映着书页上的墨字,也映着他指尖划过“掌邦国财货之政令”时,眼底的一点亮——那亮,是守着“国库”的严谨,也是藏着“民生”的温软。

裴少卿的书房“静思斋”,檐角铜铃被夜风拂得轻晃,叮咚声却压不住室内流淌的琵琶声——初时像山涧清泉绕石,淙淙漫过耳际;忽而转急,如骤雨打青瓦,弦音裹着股说不出的紧;待得缓下来,又似残荷垂露,一滴一滴坠在心上,凉得人发颤。弹奏者,正是府中歌姬霓裳。

她并非寻常伶人。一年前裴少卿微服查访人口拐卖案,在京郊那处飘着霉味的勾栏瓦舍里,第一眼就看见缩在角落的她。那时她还叫“阿莲”,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怀里抱着把琴身开裂的旧琵琶,一开口唱江南小调,声音清得像晨露,竟压过了周遭的酒令与嬉笑。尤其那双眼睛,浸在昏黄油灯下却亮得惊人,藏着股不肯低头的倔强,像淤泥里钻出来的莲,脏不了根。裴少卿破了案,救了满院女子,唯独把她带回府,赐名“霓裳”——取“彩云霓裳”之意,既合她唱得极好的《霓裳羽衣曲》,也暗里给了她旁人没有的体面。

此刻霓裳坐在书房角落的绣墩上,身姿纤弱如兰草,却挺得笔直。月白襦裙的领口绣着圈极淡的银线兰草,低头时,颈间垂着的细银链轻轻晃,链尾坠着的小碎玉是侍女青禾去年给她编的,早被磨得光滑;乌发松松挽成随云髻,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簪尾米粒大的珍珠随着拨弦动作轻晃,没半分声响。怀中紫檀木琵琶是裴少卿特意寻来的,琴身泛着温润光,弦上缠着她亲手织的浅青丝线——怕磨伤指尖,也怕这贵重的琴,少了点自己的温度。她指尖削葱似的,在丝弦上灵巧跳跃:揉捻时弦音软如棉絮,轮拂时又密如珠玉落盘,微垂的眼帘下,长睫在烛光里投出小片阴影,神情却疏离得很,仿佛人在书房,魂已跟着旋律飘回了江南的木窗前。

最后一个泛音落尽,余韵绕着梁柱散不去。霓裳刚要抬眼望裴少卿,书房门被轻轻推开,青禾捧着青瓷茶盘走了进来——浅绿襦裙的裙摆扫过门槛时轻提了一下,双丫髻上别着的素银小花簪随脚步晃,连捧茶盘的手腕都绷得细细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大人,姑娘,刚温好的姜茶,您二位喝点暖暖身子。”

她先把一盏茶递到裴少卿手边,杯沿冒着细白热气,又转身给霓裳递茶,声音放得更柔:“姑娘刚弹完琴,手该凉了,这盏姜茶温着,您喝两口暖暖。”

霓裳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瓷壁,却没觉得暖,只轻轻点头:“多谢青禾,放着吧。”

青禾刚把茶盘搁在角落小几上,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沈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大人,属下沈砚,有要事汇报。”

裴少卿抬了抬眼:“进来。”

门被推开时,玄色公服沾着风尘的沈砚走了进来,腰佩的环首刀鞘蹭过门框发轻响,面容清瘦,下颌线绷得紧,额前碎发沾着点汗,眼神锐利却不张扬,一进门就拱手:“大人,去年京郊拐卖案的余党在通州露面了,据线人报,他们还绑了三个女子藏在城郊破庙,属下已让人围了,特来请示是否即刻抓捕。”

裴少卿手指在扶手上顿了顿,目光沉了沉:“盯紧了,别打草惊蛇——那伙人有刀,别伤了被绑的女子。明日卯时带二十个弟兄过去,务必人赃并获。”

“是!”沈砚应得干脆,转身时瞥见霓裳,又停下颔首:“见过霓裳姑娘。”

霓裳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轻声回应:“沈捕头客气了。”

沈砚带上门离开,书房又恢复安静,只剩烛火“噼啪”声。裴少卿靠在紫檀椅上,手里把玩着羊脂玉扳指——那是去年西域贡品,扳指上的回纹被他摩挲得发亮,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拐卖案结案文书上,边角已被翻得发毛。

霓裳把没动的姜茶放在小几上,重新抱起琵琶,清亮眸子里裹着紧张,像揣着滚烫石子,望向裴少卿:“大人,方才那曲《汉宫秋月》,您还听得惯吗?”

裴少卿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叩着扶手,节奏与方才琵琶隐隐相合:“何止是惯?你把深宫的寂寥、秋夜的孤寒全弹活了——连我这不懂音律的人,都听得心头发紧。尤其是最后收弦那几下,轻得像叹气,却把‘盼而不得’的苦裹得严实。”

他的赞誉是真心的,可霓裳要的不是“好”,是一句“放你走”。她深吸口气,压下喉咙发紧的感觉,把琵琶放在锦垫上,起身盈盈一拜:“大人谬赞,霓裳不过是仗着您宽和,才敢献丑。”

她顿了顿,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此曲已毕……霓裳斗胆,再次恳求大人——能否放霓裳离开?”

裴少卿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瞬,眸中欣赏像潮水般退去,剩些复杂情绪,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端起姜茶,用杯盖撇浮沫:“离开?霓裳啊,你又说这话。裴府待你不好吗?锦衣玉食,仆妇伺候,不必再睡漏风柴房、看鸨母脸色。外头世道多险?你一个弱女子,抱着琵琶能去哪?”

“长安城里靠琵琶谋生的伶人多如牛毛,里头的算计比你想的狠。你心思纯,如何应付抢生意、耍手段的人?万一再遇去年那样的歹人……”他叹口气,语重心长,“留在这里不好吗?安心弹你的琴,本官护着你,没人敢欺负你。‘自由’哪有安稳金贵?”

霓裳的心一点点沉进冰窖,指甲掐进掌心,才没让绝望露出来:“大人教训的是,霓裳……明白了。”

裴少卿笑意深了些:“明白就好。夜深了,让青禾陪你回去,明日让厨房炖银耳羹给你补精神。”

霓裳深深一拜,抱起琵琶转身,每走一步都像绑了石头。青禾早候在门外,见她出来,忙上前扶住:“姑娘,您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冷着了?”

霓裳靠在廊柱上,望着庭院上方被屋檐切得狭小的夜空,疏星被云遮得半明半暗,声音低哑:“青禾,你说……外头的月亮,是不是比府里的圆些?”

青禾愣了愣,伸手拢了拢她的襦裙,轻声道:“姑娘要是想瞧,明日我陪您去廊下等月亮出来——咱们府里的月亮,也亮着呢。”

霓裳没说话,只抱紧琵琶,指腹蹭过琴身木纹,那点温热,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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