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要去蜀地避暑的消息,像一阵带着焦味儿的热风,在两天之内吹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和市井茶楼。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苏哲了。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位侯爷懒得出奇,享受第一,在大宋的节气还停留在“秋”这个时候,他就嚷嚷着嫌热要去千里之外的蜀地,这操作骚得简直合情合理,让人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在接下来紧锣密鼓的两天里,整个武安侯府都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外松内紧的“战备”状态。
明面上,府里的下人们忙着打包侯爷的各种“避暑神器”。
“哎,刘管家,你过来看看!”苏哲捏着鼻子,指着一箱叠得整整齐齐的细棉布,满脸都写着嫌弃,“这是什么?这是抹布吗?我说了多少遍,我的浴巾、毛巾、擦脸巾要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在角上做标记!蓝色擦脸,绿色擦手,黄色洗澡,这都混在一起,是打算让我体验一把‘混沌美学’吗?”
一旁监督装车的刘管家满头大汗,点头哈腰地应着:“是是是,侯爷教训的是,小的马上让他们改!马上改!”
另一头,铁牛正跟府里的库房管事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学术”辩论。
“这……这必须带上!”铁牛指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酱菜坛子,唾沫横飞,“你们不懂!这叫‘战略储备’!万一到了蜀地,侯爷吃不惯那边的口儿,就靠这个下饭了!”
管事一脸为难,指着已经快要撑爆的马车:“铁牛副统领,这……这实在没地方放了啊!您看看,光是您准备的锅盔和腊肉,就已经装了满满两大车了,咱们这是去避暑,不是去开饭馆啊!”
“胡说!”铁牛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兵法有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侯爷的胃,就是我们此行最重要的军机!这坛子,今天必须跟我走!”
看着铁牛那副“坛在人在,坛亡人亡”的架势,管事欲哭无泪,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正在检查兵器的薛六。
薛六头也不抬,一边用丝布仔细擦拭着一柄苏氏钢打造的佩刀,一边冷冷地说道:“让他装。车要是超重了,让他自己扛着坛子跟在后面跑。”
铁牛的辩论声戛然而止。他想象了一下自己抱着个大坛子追着马车跑几千里的画面,默默地把酱菜坛子往后挪了挪,决定还是优先保障腊肉的运输顺位。
与前院这片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喧嚣不同,苏哲的书房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他正借口整理药材,将自己关在里面。桌上摊开的,并非药方,而是一张巨大的舆图。这是柳盈连夜为他准备的,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各种记号。
“这张图,简直就是古代版的导航离线地图,还带服务区标注的。”苏哲心里暗自赞叹,柳盈的办事能力,总是能给他惊喜。
夜深人静,苏哲换上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悄无声息地从侯府后门溜了出去,在七拐八绕的巷弄里穿行,最后闪进了一家早已打烊的“平安茶馆”。
茶馆后院的雅间里,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早已等候多时,正是皇城司主官,张鑫。
“张司使,久等了。”苏哲一进门,就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模样。
“侯爷客气。”张鑫起身抱拳,神情严肃,“不知侯爷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别紧张嘛,张司使,我又不是请你来喝茶的。”苏哲自顾自地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我这不马上就要去渝州‘送温暖’了嘛,场子铺得这么大,万一观众太热情,我怕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张鑫听着这熟悉的调调,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但还是恭敬地问道:“侯爷的意思是?”
苏哲伸出三根手指,在张鑫面前晃了晃,“三百人,皇城司里最精锐的校尉,要会骑马,会打架,最重要的是,会伪装。”
他收起笑容,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要他们分成若干小队,扮成行商、镖师、甚至是赶考的士子,总之,不能让人看出他们是一伙的。在我出发后一天,他们再动身,远远地吊在我的队伍后面,保持五到十里的距离。没有我的信号,他们就是一群路人甲,绝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和我的护卫队有任何接触。”
“侯爷,这……”
“这是我的令牌。”苏哲将那枚“如朕亲临”的玄铁令放在桌上,轻轻一推,“也是官家的意思。明面上,我只是个去避暑的富贵侯爷,带着二十几个护卫,这是给某些人看的‘鱼饵’。而张司使你这三百人,才是我真正的‘渔网’。鱼饵可能会被咬碎,但只要渔网还在,我就能把水里的王八都给捞出来。”
“下官,明白了!”张鑫看着那枚令牌,不再有任何犹豫,重重抱拳,“请侯爷放心,三日之内,三百校尉必将准备妥当。他们将化整为零,如鬼魅般随行,只听从侯爷您的号令!”
“很好。”苏哲满意地点了点头,“记住,告诉他们,这次出差,补贴丰厚,年底的考评,我亲自给他们写优。让他们都机灵点,别给我掉链子。”
交代完这最重要的后手,苏哲才觉得心里那块石头,稍稍落了地。
……
离别的清晨,总是来得特别早。
天边还泛着鱼肚白,寒星尚未完全退去,武安侯府的大门前,已经是一片肃静的忙碌。
二十余名护卫翻身上马,检查着马背上的行囊和兵器,动作整齐划一,透着一股沙场老兵的肃杀之气。
苏哲一身骑装,显得英姿飒爽。他没有急着上马,而是在府门口,与柳月卿和柳盈做着最后的告别。
“我不在家,府里的事,就辛苦你们了。”苏哲看着眼前的两位绝代佳人,心中满是不舍。
柳月卿的眼眶微微泛红,她上前一步,仔细地为苏哲整理着衣领,柔声道:“夫君此去,万事小心。我和……我们,都在家里等你回来。”她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抚过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面,正孕育着这个家新的希望。
柳盈依旧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但紧紧抿着的嘴唇,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侯爷放心,家在,我在。”
苏哲心中一暖,他知道,有这两个女人在,他的后方,便固若金汤。
就在这离愁别绪之中,后院的角落里,正在上演着另一幕笨拙而真挚的告别。
铁牛正在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马鞍,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反复抚摸着冰冷的皮革,似乎想以此来平复自己有些不平静的心。
一个娇小的身影,端着一个托盘,低着头,小碎步地挪了过来。
是小夏。
她的脸红得像秋天的苹果,一直红到了耳根。手里那个托盘上,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肉粥,旁边还有一个用红线系着的小小布包。
“铁……铁牛大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要不是铁牛耳朵尖,差点就听不见了。
铁牛一回头,看到是她,那张憨厚的脸竟然也腾地一下红了。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两只大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小……小夏姑娘,你……你咋来了?”
“我……我给你熬了粥,你……你喝了再走吧,路上……暖和。”小夏把托盘往前递了递,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他。
铁牛“哦”了一声,二话不说,接过那碗粥,“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用袖子一抹嘴,把碗还给她,瓮声瓮气地道:“好喝!比李胖子做的好喝!”
小夏的头埋得更低了,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
她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用颤抖的手,从托盘里拿起那个小小的布包,那是一个绣工朴素,但针脚却异常细密的平安符。
“这个……这个是我……我给你绣的……”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平安符猛地塞到铁牛的手里,然后转身就要跑。
铁牛却像是早有预料,他那只大手闪电般伸出,却又在快要碰到小夏的时候猛地停住,只是轻轻地、笨拙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小夏的身子一僵,停在了原地。
铁牛低下头,看着自己掌心那个小小的、还带着少女体温的平安符。平安符的一角,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牛”字,看起来有些可笑,却又无比的珍贵。
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捧着一件绝世珍宝一样,将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直视着小夏那双因为惊慌和羞涩而水汽氤氲的眼睛。
院子里的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退开了,为他们留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远处的屋檐下,苏哲和柳月卿并肩而立,脸上都带着会心的微笑。
铁牛看着小夏,嘴巴张了张,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却又无比的郑重。
“俺……俺一定会把它带回来。”
小夏看着铁牛,重重地点了点头。
铁牛看着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松开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的坐骑旁,一跃上马。
“侯爷!俺准备好了!”
苏哲笑着摇了摇头,翻身上马。
“出发!”
苏哲回头望了一眼那在晨曦中渐渐变小的府门,以及门口那两个并肩而立的纤细身影。
他嘴角的笑意缓缓敛去,眼神变得如鹰隼般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