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湿冷的雾气像是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里。
苏哲打着哈欠,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出现在了他们甘露寺的院子里。昨夜,“曹氏”和“国舅爷”这两个词就像两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宿,让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侯爷,您醒了?”铁牛正蹲在院子角落,用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蚂蚁,嘴里还念念有词,“让你不吃肉……让你不吃肉……饿死你……”
看到苏哲出来,他立马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顺便拍了拍肚子:“侯爷,早上厨房煮了粟米粥,俺替您尝过了,没啥味儿,但能填饱肚子。”
苏哲眼角抽搐了一下。你那叫尝尝?厨房煮的一大锅,估计一半都进了你的肚子了吧!
“唉,”苏哲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了,这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真正难的,是找不到一家像样的馆子啊!”
正当苏哲自怨自艾,思考着是该发展一下大宋的餐饮业,还是先给自己做个心理疏导时,院门被“砰砰砰”地急促敲响。
一名护卫开门,只见甘露寺的一个小沙弥正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小脸跑得通红。
“敢……敢问……苏……苏施主可在?”小沙弥急声道,“了尘师太……她……她快不行了!想……想在临走前,再见您一面!”
什么?!
苏哲脸上的慵懒和玩笑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他心中一紧,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外冲。
“快!快走!”
了尘师太的油尽灯枯,是意料之中的事。作为一个医生,苏哲昨天就已经看出来,她那副被常年心病和清苦生活掏空的身体,全靠一口心气吊着。如今,这口盘踞了十二年的心气一泄,生命之火自然也就到了熄灭的边缘。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一路快马加鞭,再次来到那间熟悉的禅房时,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药草味和一种名为“死亡”的独特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禅房内,几位年老的尼僧正在低声诵念着往生咒。了尘师太静静地躺在简陋的床板上,身上盖着一床浆洗得发白的薄被。她的脸色灰败,双颊深陷,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然而,当她听到苏哲的脚步声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却奇迹般地亮了一下,焕发出了最后的光彩。
“侯爷……您……您来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缕烟。
苏哲快步上前,在床边蹲下,伸手搭在了她的手腕上。脉象细弱如丝,几不可闻。他知道,这是生命最后的征兆了。
“大师,我来了。”苏哲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医生特有的安抚力量。
“有劳……侯爷了……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与苏侯爷单独说一会话。”若云的目光越过苏哲,看向众人。
而后众人施礼离开。
若云望向了窗外,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遥远的故乡,“贫尼……有一事相求……”
“您说。”
“贫尼自知罪孽深重,死后无颜面见佛祖……只想……只想魂归故里……”她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恳求和深深的眷恋,“侯爷……若是有暇,可否……将贫尼的骨灰,送回……送回我江津的老家……就埋在……后山那棵老槐树下……”
落叶归根。这是一个流亡者,在生命尽头最卑微也最执着的愿望。
苏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用一生践行了一个承诺的女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师放心,苏哲以性命担保,一定将您送回家。”
得到了这个承诺,若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安详的微笑。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
那布包已经被岁月摩挲得边角发亮,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这个……侯爷……请收好……”她将布包吃力地推向苏哲。
苏哲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入手感觉很轻,似乎只是一块布料。他当着了尘的面,一层层地解开油布。
当最后一层油布被揭开,一抹明亮的黄色,骤然刺痛了苏哲的眼睛。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布料,质地是顶级的贡品丝绸,虽然历经十二年,颜色依旧鲜亮。布料的一角,用金线绣着半个栩栩如生的龙爪纹样,苍劲有力,威严毕露。
苏哲只看了一眼,心脏就猛地一缩。
圣旨!
这是用来写圣旨的明黄绢布!寻常人家,别说拥有,就是看一眼都是泼天的大罪!
“这是……当年包裹皇子的襁褓上,剪下来的一角……”若云的声音愈发微弱,“是……是娘娘临盆前,官家赏赐下来,预备给新生皇子做衣物的料子……上面有……有内造监的暗记……这是……信物……”
苏哲小心地将这块布料托在掌心,感觉重如千钧。
人证有了,口供有了,现在,连最重要的物证都有了!这条证据链,正在变得越来越完整!
苏哲正要将布料收好,却见本已气若游丝的了尘师太,突然挣扎着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侯爷……”她眼中闪过最后一道精光,用尽最后的力气,凑到苏哲耳边,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清晰如雷。
“还有一个……铁证……”
“天家……皇室……有一桩从不外传的秘辛……贫尼……也是当年伺候过官家乳母的老宫女,酒后失言才得知的……”
苏哲的耳朵瞬间竖了起来,专业本能让他对这种秘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只听若云一字一顿地说道:“官家……和……和赵氏的先祖一样……他们的脚……脚上大拇指的旁边……都会多长出一根小小的脚趾……是为……六指……”
六指?!
苏哲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多指畸形!这在现代医学上,是一种常见的显性遗传病!
他瞬间就想通了!仁宗皇帝本人有这个特征,那么他的亲生儿子,有极大概率也会遗传这个特征!
这……这简直就是古代版的亲子鉴定啊!而且是带防伪钢印,无法伪造的那种!
苏哲猛地看向了尘,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狂喜。他之前还在苦恼,就算找到了那个孩子,要如何向天下人证明他的身份。毕竟滴血认亲那种事,纯属无稽之谈。可现在,有了这个“六指”的秘辛,一切都迎刃而解!
人证、物证,再加上这无法辩驳的生理证据!三证齐全,就算是曹家权势滔天,也休想再抵赖!
“大师……你……”苏哲激动得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若云的脸上,露出了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欣慰的笑容。她的手,从苏哲的衣袖上无力地滑落。那双看了十二年青灯古佛的眼睛,终于缓缓地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这位名叫若云的宫女,法号了尘的尼僧,在说完了最后一个秘密后,走完了她坎坷、悲壮而又伟大的一生。
禅房内,诵经声依旧,却多了一丝真正的悲悯。
苏哲默默地站起身,亲自为她合上了双眼。他对着这位可敬的女性,再次深深鞠躬。
“大师,一路走好。您的嘱托,苏哲必当完成。”
他转身走出禅房,外面久违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洒下一片金辉。苏哲迎着光,缓缓摊开手掌,那块明黄色的圣旨布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昭示着一个皇族血脉即将重见天日的命运。
他轻轻地握紧了拳头,将那块布料和那两个惊天的秘密,一同攥进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