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书房破损的窗棂,在满地狼藉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正一道长的尸体已被霍恒暂时移到廊下,盖了块破旧的布帘,可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与焦糊味,仍像无形的巴掌,狠狠抽在张生脸上。他扶着冰冷的桌沿站起身,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刚才恶鬼青面獠牙的模样、触角刺穿空气的声响,还有道长临死前的痛呼,在脑海里反复冲撞,将最后一丝混沌彻底击碎。
“张相公,你还好吗?”霍恒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看着张生惨白的脸,递过一张叠得整齐的安神符,“这符能安神定魂,你先拿着。”
张生的目光落在符纸上,又缓缓移到霍恒手腕上的红痕、地上燃烧殆尽的人皮灰烬,再想起这半月来的反常——自己日渐虚弱,指尖总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夜里反复做着被青黑色触手缠绕的噩梦,甚至好几次对着妻子的脸,恍惚觉得那是张陌生的枯槁面容。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拼凑出可怕的真相。
“噗通”一声,他双腿一软,重重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是我……是我糊涂啊!”张生猛地抱住头,指节深深抠进头发里,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哭腔,“是我贪恋美色,引狼入室,还害了道长……是我害了所有人!”
哭声越来越大,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掉落。他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狠狠捶打着地面,粗糙的石子划破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滴在泥土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有深入骨髓的悔恨,像毒蛇似的啃噬着他的心脏。
霍恒蹲在他身边,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张生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执念,比刚才的妖气更让人心沉——这是对过往的追悔,对罪孽的恐惧,是比妖邪更难驱散的心魔。
哭了不知多久,张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霍少爷……你知道吗?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目光飘向窗外,落在那株枯死的绿梅上,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晨光,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
“那年我才十八岁,在书院读书,偶然间遇到了柳家小姐,柳如眉。”张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连泪痕未干的脸上都泛起了微弱的光,“她是滕州城最大的绸缎商柳老爷的独女,穿金戴银,十指不沾阳春水,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我们在书院后的桃花林里相遇,她偷偷给我送她亲手做的桂花糕,我给她讲书中的故事……”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面的石子:“后来我们情投意合,想要求亲,可柳老爷嫌我家贫,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把我赶了出去。如眉为了我,偷偷收拾了行李,跟我私奔了。”
“我们逃到城外的小破院里,日子过得清苦。我白天去书院教书挣钱,晚上挑灯苦读,想考个功名给她好日子。如眉以前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却学着做饭、洗衣、缝补衣裳。她的手以前比绸缎还软,没多久就磨出了茧子,可她从没抱怨过一句。”
张生的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眼里却闪着温柔的光:“那时候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住的是漏风的破屋,可每天晚上我读书,她就坐在旁边做针线,点一盏油灯,聊几句家常,我觉得比神仙日子还幸福。她总说,等我考中功名,就去给柳老爷赔罪,让他认我这个女婿。”
“可我……我辜负了她。”笑容瞬间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悔恨,他用力捶了捶胸口,“我考了三年,屡试不第,脾气越来越差,总觉得是日子太苦磨掉了我的志气。我开始嫌弃她做的饭不够精致,嫌弃她的衣服打了补丁,嫌弃她的手粗糙得不像个小姐……可我忘了,她本来可以不用过这样的日子。”
霍恒静静地听着,心里叹了口气。所谓的“嫌弃”,从来不是对方变了,而是自己的欲望膨胀了——柳如眉的付出成了理所当然,清苦的日子磨掉了初心,只剩下对“更好生活”的贪念。
“半个月前,我去西市买笔墨,路过巷口时,看到一个穿绿裙的女子蹲在地上哭,说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因为正夫人嫉妒自己的美貌把自己赶了出来无家可归。”张生的声音开始发抖,“她长得太好看了,眉如远山,目若秋水,比年轻时的如眉还要美。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傻了,甚至连笔墨都忘了买。”
“她跟我说,她叫阿绿,是外地来的,家人都没了。我鬼迷心窍,就把她带回了家,藏在书房的偏房里。我跟如眉说,是书院的同窗借住几天,她信了。”
“阿绿每天给我端茶倒水,陪酒研墨,说我才华横溢,必能大中,只是时运不济,把我哄得晕头转向。她的手又软又嫩,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她穿的绿裙永远那么鲜亮……跟每天围着灶台转、头发乱糟糟的如眉比起来,简直是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妩媚。”
张生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开始晚归,开始对如眉发脾气,开始觉得这个家配不上我。有一次阿绿故意在如眉面前喊我‘张郎,奴家的脚崴了,你帮我看一下嘛~’,如眉当场就炸了,她拿着扫帚就要打阿绿,骂我忘恩负义,出轨爱上别的女人,还说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我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为了供你上学。每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照顾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在一起,你对得起我吗?′。我那时候被阿绿的妖法迷了心窍,只觉得如眉就像一个泼妇,觉得她配不上我了。”
“我们吵了整整一夜。如眉哭着说,她为了我放弃了锦衣玉食,磨粗了手,熬黄了脸,我却在外找女人。她骂我没良心,骂我会遭报应。”张生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被她骂急了,也被阿绿的妖法迷得失去了理智,抓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她的头上……”
“哐当”一声,仿佛当年的砚台砸在柳如眉头上的声响穿越时空,回荡在书房里。张生猛地捂住脸,哭声再次爆发,比之前更凄厉:“她……她倒在地上,血顺着头发流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我那时候才慌了,可阿绿说,她帮我处理,让我别担心。我就像个傻子似的,看着她把如眉的尸体拖走,然后……然后就彻底被她迷惑了,每天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
原来如此。霍恒终于明白,这画皮鬼不仅是贪恋人血,更是在利用张生的“心魔”——对功名的渴望、对现状的不满、对美色的贪念,这些早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恶鬼只是轻轻一推,就让他彻底坠入深渊。
“我杀了她……我杀了那个为我放弃一切的女人……”张生瘫在地上,像一摊烂泥,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阿绿说她会帮我‘过上好日子’,可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梦见如眉浑身是血地问我‘为什么’,梦见她磨出茧子的手抓着我不放……我以为是自己心虚,没想到……没想到她根本不是人!是我害了如眉,害了道长,害了我自己!”
霍恒沉默了片刻,将手里的安神符递到他面前:“张相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柳姑娘若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你一直沉沦下去。那恶鬼已经被除了,你以后要好好读书,重拾初心,或许还能弥补当年的遗憾。”
张生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安神符,符纸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他紧紧攥着符纸,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好好读书,我会考取功名,我会去柳家赔罪,我会……我会给如眉立个碑,告诉她我错了……”
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依旧空洞得可怕。霍恒知道,杀死妻子的罪孽、被恶鬼迷惑的屈辱、失去一切的悔恨,这些心魔不是一张安神符就能驱散的,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慢慢消解。
霍恒站起身,准备离开。目光扫过书房的书桌时,他停下了脚步。
书桌上还放着张生未写完的情诗,墨迹早已干透,纸页边缘有些卷曲。诗句只写了一半:“绿梅初绽时,相思入画迟……”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着一朵小小的绿梅,花瓣纤细,笔触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柔美——正是恶鬼常穿的绿裙上绣着的花纹。
显然,在柳如眉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给恶鬼写情诗了。
霍恒默默地叹了口气。有些堕落,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从第一次心动、第一次隐瞒、第一次嫌弃开始的。恶鬼只是催化剂,真正杀死柳如眉、毁掉张生人生的,是他自己心中那只名为“欲望”的恶鬼。
他没有再打扰张生,轻轻转身,走出了书房。
庭院里的晨光已经变得温暖,洒在枯死的槐树上,却照不进张生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霍恒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张生还瘫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张安神符,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里喃喃地念着“如眉”“我错了”,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霍恒轻轻带上侧门,将满院的悔恨与狼藉关在门内。
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可他心里却有些沉重。他终于明白,云仙人说的“破执念”,比“除妖邪”难得多。妖邪可以用仙力斩杀,可人心底的执念,只能靠自己慢慢化解。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清心玉,玉坠温润依旧。转身朝着霍府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这世间的妖邪与执念还有很多,他的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