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还在窗外肆虐,砸得窗纸“噼啪”作响,像无数只细小的手在不停叩门。霍恒蜷缩在硬板床上,裹着又旧又硬的被子,正沉在甜得发腻的美梦里。
梦里的青鸾山没有风雨,光年井的金光暖融融的,像铺了一层碎金。云仙人蹲在他面前,白胡子翘得老高,眼睛笑成了月牙,伸手就把他搂进怀里:“我的乖儿子,真是爹的骄傲!第一次斩妖就这么利索,比你明安哥当年强十倍!”
霍恒窝在云仙人怀里,鼻尖蹭到老头身上淡淡的松针香,舒服得直哼哼。云仙人还在不停地夸:“以后爹的清心玉多给你留几块,光年井的仙露也给你多浇两勺,谁让我儿出息呢!”说着,还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胡子扎得他痒痒的。
他得意极了,挣开云仙人的怀抱,飘到光年井边,对着里面的光团喊:“你们看!爹亲我了!还说我比明安哥强!”那些没成型的仙童光团纷纷晃了晃,像是在羡慕,气得他叉着腰笑个不停,连梦里都在盘算着:等回去了,一定要让爹再教个新仙法,好好在兄弟们面前露一手。
现实里,霍恒的嘴角翘得老高,脸颊还带着梦里被胡子扎过的红晕,呼吸均匀,睡得正沉。
可这份温馨,在夜半三更时,被一阵诡异的声响彻底撕碎了。
“咯吱……咯吱……”
起初只是极细微的摩擦声,混在暴雨里,像老鼠啃咬木头,若有若无。霍恒皱了皱眉,在梦里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他以为是客栈的木头房梁受潮变形,没太在意。
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渐渐从“咯吱”的细响,变成了“咚咚”的沉重脚步声。不是活人的脚步,每一步都落得又重又滞涩,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在青石板上,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麻,连他身下的木板床都跟着颤了颤。
“谁啊……”霍恒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揉着眼睛坐起身。窗外的雨势小了些,可天依旧黑得像泼了墨,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缝里透进一丝大堂的残光,昏黄得像鬼火。
他摸黑走到门边,刚要拉开门看看动静,一道白影突然从窗边飘了过去。
不是走,是“飘”——离地半尺,衣袂翻飞,却没有半点风声,快得像一道闪电,只在黑暗中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惨白。
霍恒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清醒了大半。他赶紧捂住嘴,屏住呼吸,贴着冰冷的门板,透过门缝往外看。
残光里,一道身影正从后院的方向缓缓走来。
那是个女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寿衣,月白色的绸缎料子,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泽。寿衣的领口和袖口绣着简单的云纹,却被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僵硬的轮廓。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砸在地上,与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
霍恒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那是客栈老板的亡妻!白天他听挑货郎和刀客闲聊,说老板的妻子三天前得了急病死了,因为下雨路滑,还没来得及下葬,一直停在后院的木板棚子里,等着天晴再送回乡下祖坟。
可现在,她怎么会走出来?
女人的脸正对着门缝的方向,霍恒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张毫无生气的脸,青灰色的皮肤像蒙了一层灰布,紧紧贴在骨头上,颧骨高高凸起,嘴唇乌紫,没有半点血色。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圆睁着,瞳孔是浑浊的灰白色,没有一丝神采,却死死地盯着前方,像是在寻找什么,眼白上布满了狰狞的血丝,顺着眼角往下淌,不是眼泪,是粘稠的、发黑的液体。
她的四肢僵硬得像木头,每走一步,关节都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在转动。手臂垂在身侧,一动不动,手指蜷缩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泛着湿冷的光。
这不是走,是“挪”——双腿直直地往前迈,膝盖没有弯曲,每一步都拖着地面,寿衣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蛇在爬行。
霍恒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手心黏腻腻的,紧紧攥着脖子上的清心玉。玉坠没有像遇到妖邪时那样发烫,反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往心脏里钻——这不是妖气,是比妖气更阴冷、更纯粹的死气,还夹杂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执念,像一张冰冷的网,死死罩住了整座客栈。
“尸变……”霍恒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脑子里瞬间闪过云仙人讲过的故事,“爹说过,人死之后,若有未了的执念,又遇阴雨天,阴气太重,就会诈尸……”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睛死死盯着门缝外的女人。只见她挪着僵硬的脚步,径直朝着大堂旁边的房客房间走去——那是挑货郎住的房间,白天挑货郎还在念叨“这地方不对劲”,此刻却不知道,死亡已经悄无声息地逼近。
女人在挑货郎的房门前停了下来,僵硬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在确认里面的人。她的头缓缓歪向一侧,角度诡异得不像人类能做到的程度,耳朵贴在门板上,似乎在听里面的动静。
客栈里静得可怕,只有暴雨的余响和女人关节的摩擦声。霍恒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甚至能想象到房间里挑货郎熟睡的样子,或许还在做着回家的美梦。
突然,女人动了。
她猛地抬起僵硬的手臂,用手肘狠狠撞向房门。
“哐当!”
木门不堪重负,门闩“咔嚓”一声断裂,门板被撞开一道大缝。紧接着,房间里传来挑货郎短促而惊恐的惊呼:“谁?!”
这声惊呼戛然而止,快得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霍恒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女人的身体猛地挤进了门缝,僵硬的手臂伸了进去,紧接着,房间里传来布料撕裂的声响和重物倒地的闷响,再之后,彻底没了声息。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女人的关节还在发出“咯吱”的声响,从房间里缓缓退出来。她的寿衣上沾了一片暗红色的污渍,湿漉漉的头发上挂着几缕撕碎的布料,可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睛还是圆睁着,死死地盯着下一个房间——刀客住的那间。
霍恒吓得腿都软了,背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勉强没有瘫倒。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泛起红光,仙力在体内疯狂涌动,却不敢轻易释放——他不知道诈尸的尸体怕什么,更不知道这具尸体的执念是什么,贸然出手,万一激怒了她,自己这具娇弱的人类身体根本扛不住。
他赶紧摸出怀里的仙法笔记,借着门缝透进来的残光,颤抖着翻找起来。书页被冷汗打湿,翻起来格外费力,他的手指不停发抖,好几次都翻错了页码。
“找到了!”
终于,在“尸异篇”里,他看到了云仙人的字迹:“尸身不腐,执念不散,遇阴气则变,是为‘诈尸’。此类尸身无自主意识,唯凭执念行事,或寻仇人,或寻遗物。其性凶戾,不畏刀剑,唯解其执念,或遇纯阳之物,方可使其安息。”
执念……遗物……
霍恒的目光再次投向门缝外。女人已经挪到了刀客的房门前,正用僵硬的手指抠着门板,指甲划过木头,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刀客显然也被惊醒了,房间里传来“哗啦”的声响,应该是他抄起了刀。紧接着,是刀客低沉的喝问:“外面是什么东西?!”
女人没有回应,只是不停地抠着门板,指甲断裂了都没察觉,指尖渗出黑色的液体,顺着门板往下流。
霍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刀客的刀对付不了诈尸的尸体,一旦房门被撞开,刀客恐怕也难逃一劫。
他紧紧攥着清心玉,指尖的红光越来越亮。脑海里飞速转动着:老板的亡妻,执念会是什么?是没下葬的遗憾?还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白天老板说“腌菜”,显然是在撒谎,后院的木板棚子里,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就在这时,女人突然停止了抠门,僵硬的身体转向了霍恒的房间。
她的头缓缓歪过来,青灰色的脸正对着门缝,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霍恒藏身的方向。
霍恒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他能看到女人寿衣上的暗红色污渍,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郁死气,甚至能听到她关节摩擦的“咯吱”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发现他了。
暴雨又开始变大,砸在窗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伴奏。霍恒死死贴着门板,后背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流,浸湿了里衣。他的手放在仙法笔记上,眼睛盯着门缝外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怎么办?
跑?外面是暴雨,根本无处可逃。
打?不知道她的弱点,仙力可能没用。
喊人?刀客和说书先生自身难保,老板早就不见踪影。
女人的脚步停在了霍恒的房门前,僵硬的手臂缓缓抬了起来,指甲泛着湿冷的光,朝着门板伸了过来。
“咯吱……咯吱……”
关节的摩擦声在耳边响起,清晰得可怕。
霍恒的瞳孔骤缩,指尖的红光暴涨,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他知道,这场惊魂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