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霍府的鸡刚叫头遍,霍恒就从床上弹了起来。窗外的天色还泛着鱼肚白,薄雾像轻纱似的笼罩着庭院,空气里带着清晨的凉意。他抓起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服,三两下穿好——深蓝色的直裾衬得他肤色愈发白净,浅蓝色的马面裙裙摆绣着的寒梅在微光中若隐若现,月白色的斗篷披在肩上,绒毛蹭得脸颊软软的。
“得快点,别让张公子走了。”霍恒对着铜镜抓了抓头发,三七分的刘海被揉得有些凌乱,发尾的翘边却依旧倔强地翘着,头顶的头发蓬松饱满,带着自然的毛流感。他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霍夫人早上刚塞给他的桂花糕,还带着温热的香气,又顺手揣了块干净的手帕,这才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门。
福伯正在院子里洒扫,见他鬼鬼祟祟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小公子,这大清早的,又要去哪儿呀?”
“去找人!”霍恒摆摆手,脚步没停,“我中午回来吃午饭!”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了霍府大门,深蓝色的身影在薄雾中一闪,只留下斗篷的绒毛轻轻晃动的残影。
城东的破庙藏在城隍庙西侧的小巷里,周围长满了荒草,庙门破旧不堪,门板上裂开了好几道缝,上面的漆皮早已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晨雾还没散,缭绕在庙门周围,让这座破庙更显冷清。霍恒站在庙门口,轻轻推了推门,门板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人的叹息。
“有人吗?张公子在吗?”霍恒踮着脚往里喊,声音清脆,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庙里的光线很暗,只有几缕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正中央的神像已经残破不堪,身上的彩绘剥落大半,露出里面的泥胎,却依旧端坐着,透着几分威严。神像前的蒲团上,坐着一个青衫书生,正低着头看书,听到声音,他缓缓抬起头。
正是张于旦。
他比鲁小姐描述的还要清瘦些,身上的青布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渍。他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发丝有些凌乱,却掩盖不住眉眼间的儒雅——眉毛很浓,像画上去的一样,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鼻梁挺直,嘴唇薄而温润。听到霍恒的声音,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放下书站起身,动作温和,带着书生特有的斯文。
“小公子找我?”张于旦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水面,和鲁小姐描述的一模一样,“请问你是……”
霍恒走进庙里,仰头看着他,杏眼里满是认真:“你是张于旦张公子吗?我是来给你带话的,是鲁小姐让我来的。”
“鲁小姐?”张于旦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眼神瞬间变得震惊,“你说……鲁小姐?哪个鲁小姐?”
“就是鲁公的女儿,鲁阿晚鲁小姐啊。”霍恒捡起地上的书,递给他,“她去年庙会的时候,在城隍庙前的诗摊跟你聊过《长干行》,她说你最喜欢‘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张于旦的眼睛瞬间红了。他接过书,手指紧紧攥着书页,指节都泛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抖着开口,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她……她还活着?可我听说,她半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她的身体不在了,但魂魄还在。”霍恒小声说,怕吓着他,“她现在就在郊外的墓地里,一直惦记着你,让我来告诉你,她心悦你。”
张于旦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神像上才站稳。他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掉下来,砸在青布衫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我以为……我以为她早就忘了我……”他哽咽着说,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思念,“去年庙会分开后,我每天都在破庙里读书,想着考完秀才就去拜访她,跟她讨教诗赋,可还没等我考完,就听说她病逝的消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剧烈的抽泣打断了。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格外揪心。“我当时大病了一场,烧了三天三夜,差点就随她去了……我想去她的坟前看看,可身体实在撑不住,后来又忙着备考,就一直没能去……”
霍恒站在一旁,看着他哭得伤心,心里也酸酸的。他摸了摸怀里的桂花糕,想递给他,又觉得不合适,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张公子,你别难过,鲁小姐知道你惦记她,肯定很开心。”
张于旦慢慢平静下来,擦干眼泪,眼神里满是温柔的回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布包着的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诗稿,上面的字迹清秀有力,写满了思念的诗句。“这是我这半年来写的诗,全是给她的。”他指着其中一首,声音柔和下来,“我曾对她说,若有机会,定要为她写一首《挽莲诗》,这首就是。”
霍恒凑过去看,诗稿上写着“莲谢香消水自流,空留残叶伴孤舟。相思化作窗前月,夜夜清辉照枕头”,字迹里满是深情与哀伤,看得他眼睛都红了。“鲁小姐要是看到这首诗,肯定会很感动的。”
“真的吗?”张于旦抬起头,眼里满是期待,“她……她真的会喜欢吗?”
“当然!”霍恒点点头,“我现在就把诗稿带给她,你等我消息!”
张于旦赶紧把诗稿叠好,小心翼翼地递给霍恒,像在托付一件稀世珍宝:“麻烦小公子了……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她,从来没有。”
“放心吧!”霍恒接过诗稿,小心地揣进怀里,转身就往外跑,“我很快就回来!”深蓝色的裙摆扫过庙门的破洞,斗篷的绒毛在晨雾中晃动,很快就消失在小巷尽头。
张于旦站在庙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阳光渐渐驱散了薄雾,照在他的青布衫上,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摸了摸怀里的空盒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原来,她也在惦记着他,这就够了。
霍恒跑得飞快,一路上都在琢磨鲁小姐看到诗稿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到了郊外的墓地,晨雾已经散了,阳光照在墓碑上,泛着温暖的光泽。他刚走到鲁小姐的坟前,就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坟茔中飘出来,正是鲁小姐的魂魄。
“小公子,怎么样了?”鲁小姐的声音里满是期待,透明的脸上带着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裙摆。
“张公子还记得你!他也很想你!”霍恒赶紧掏出诗稿,递到她面前,“这是他给你写的《挽莲诗》,他说他写了半年,全是给你的!”
鲁小姐的目光落在诗稿上,透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字迹,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一字一句地读着,声音哽咽,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读到“相思化作窗前月,夜夜清辉照枕头”时,她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透明的脸颊往下掉,化作细小的光屑,在阳光中飘散。
“他还记得……他真的还记得……”鲁小姐哭着说,脸上却露出了笑容,那是霍恒见她以来,第一个真正开心的笑容,像雪地里绽放的寒梅,清冷又明艳。
霍恒站在一旁,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他等鲁小姐平静下来,才开口问:“鲁小姐,你想跟张公子说什么吗?我再帮你带回去。”
鲁小姐擦了擦眼泪,眼神里满是坚定。她看着霍恒,轻声道:“麻烦小公子转告张公子,我在阴间等他三年。”
“三年?”霍恒愣了一下,“为什么是三年呀?”
“我听说,魂魄在地府最多能停留三年,若三年内能遇到契机,或许还有相见的缘分。”鲁小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期盼,“我希望他能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也希望他能帮我照顾爹爹,替我尽孝。若三年后他还记得我,没有娶妻,或许……或许我们还有机会。”
她说着,又红了眼眶:“我知道这很自私,人鬼殊途,不该耽误他,可我真的舍不得……”
“不自私!”霍恒赶紧摇头,“张公子肯定愿意等你!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鲁小姐对着霍恒深深鞠了一躬,眼里满是感激:“谢谢你,小公子。这三年,有劳你多费心了。”
“不用谢!”霍恒摆摆手,把诗稿还给她,“这诗稿你留着吧,想他的时候就看看。我现在就去找张公子,告诉他你的话!”
他转身往回跑,心里满是感慨——连城和乔生是跨越生死的重逢,鲁小姐和张于旦是跨越阴阳的等待,凡间的情意,真是又苦又甜。
回到破庙时,张于旦还站在庙门口,手里拿着那本书,眼神望着郊外的方向。看到霍恒回来,他赶紧迎上去,眼里满是紧张:“小公子,她……她说了什么?”
霍恒喘了口气,仰着小脸看着他,认真地说:“鲁小姐说,她在阴间等你三年。她说希望你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也帮她照顾鲁公爷爷。要是三年后你还记得她,没娶妻,你们或许还有相见的缘分。”
张于旦的身体猛地一震,眼里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芒。他紧紧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点头,声音坚定得像在对天地立誓:“我定不会负她!”
他抬起头,望着郊外的方向,眼神里满是决绝:“三年内,我一定好好读书,考上功名,不让她失望。鲁公爷爷那里,我会常去探望,替她尽孝,绝不让他老人家孤单。”
霍恒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暗暗想:这又是一段要等的情分。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对于阴阳相隔的两个人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但他相信,张于旦不会辜负鲁小姐,就像乔生不会辜负连城一样——真心相爱的人,总能等到属于他们的缘分。
“张公子,你真好。”霍恒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鲁小姐要是知道你这么说,肯定会很开心的。”
张于旦也笑了,眼角的小酒窝露了出来,温柔又明媚。他摸了摸霍恒的头,声音里满是感激:“谢谢你,小公子。若不是你,我和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传消息了。”
“不用谢!”霍恒摆摆手,转身往庙外走,“我还要去看看鲁公爷爷,告诉他你会照顾他,让他别担心。张公子,我先走啦!”
“好,麻烦小公子了!”张于旦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霍恒挥了挥手,没回头,深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阳光照在小巷的青石板上,泛着温暖的光泽,破庙里的张于旦拿起书,重新坐回蒲团上,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哀伤,只剩下坚定与期盼。
霍恒走出小巷,摸了摸怀里的桂花糕,掏出一块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抬头望着天空,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心里满是欢喜。虽然鲁小姐和张于旦还要等三年,但至少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心意,这就够了。
他裹紧斗篷,朝着鲁公的住处走去——得赶紧告诉鲁公爷爷这个好消息,让他也开心开心。深蓝色的身影在阳光下越走越远,斗篷的绒毛轻轻晃动,像一只承载着希望的小翅膀,飞向远方。
有些情分,需要等待,而等待本身,就是最深情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