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滕州城笼罩在压抑的愁云里。铅灰色的云块低低地压在城头,把阳光堵得严严实实,连城隍庙前那对石狮子的眼睛,都像是蒙了层灰,瞧着没半分往日的威严。十二岁的霍恒穿着一身深蓝色明制短打,袖口挽得高高的,露出细瘦却结实的小臂,他蹲在城隍庙的青石板台阶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地悬着,手里攥着块刚从巷口买的桂花糕,甜香混着空气里的霉味,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马尾发髻用根红绳系着,发尾随着动作轻轻扫过肩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脑门上,露出一双清亮却带着沉郁的眼睛。往日里这双眼睛总闪着狡黠或好奇的光,要么是琢磨着怎么溜出府玩,要么是研究刚学会的仙法,可今儿个,却死死盯着庙前那片攒动的人群,连嘴里的桂花糕都忘了嚼。
人群里的唉声叹气像潮水似的涌过来,一波叠着一波,撞得人心头发闷。霍恒咬了口桂花糕,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那股从人群里飘来的苦涩。他看见卖豆腐的王阿婆拄着拐棍,颤巍巍地挤在人堆里,粗糙的手抹着眼泪,声音嘶哑得像破锣:“造孽啊!这促织是要逼死人啊!我家二郎不过是晚交了三日,就被差役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床上哼哼呢……”
她身边的妇人也红着眼眶,抽噎着接话:“阿婆,你这还算好的。我娘家侄子为了抓只像样的促织,半夜钻进后山的蛇洞,结果被毒蛇咬了,人没救回来,促织也没抓到。官府还来催,说人死了债不能赖,硬是把他家的破房子给拆了抵‘罚银’……”
霍恒的眉头越皱越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清心玉。那玉是仙山仙人给的,平日里温润得像暖玉,今儿个却透着股凉意,贴在掌心硌得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细碎却浓重的戾气,比他上次在坟地遇到的恶鬼煞气还要浑浊——那是百姓被逼到绝境的绝望,是骨肉分离的悲痛,是对官府的怨恨,像一团化不开的黑雾,裹着整个滕州城。
“轰隆”一声闷雷从云层里滚过,却没掉下半滴雨,反而让空气更显憋闷。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喊着“差役来了”,原本扎堆的百姓像受惊的鸟似的四散开来,纷纷往墙角或店铺里躲,只留下几个腿脚慢的老人和孩子,慌慌张张地往庙门里缩。
霍恒抬眼望去,就见五个穿着皂衣的差役提着铁链,腰里挂着刀,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为首的差役满脸横肉,三角眼扫视着街道,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抽在青石板上溅起火星:“都给老子出来!知府大人说了,今日之内,每家必须交一只上品促织,交不出来的,男的杖责五十,女的抓去官府做工!”
一个卖菜的老汉抱着菜筐躲在庙柱后,哆哆嗦嗦地探出头:“官爷,实在是抓不到啊……这几日城里城外的草丛都翻遍了,连个蟋蟀影子都没见着……”
“抓不到?”横肉差役冷笑一声,抬腿就把老汉的菜筐踢翻,青菜滚了一地,“抓不到不会买吗?城西的李牙子那儿有好货,一两银子一只,买不起?那就把你家的丫头卖了!”
老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差役的腿哭求:“官爷饶命!我就一个丫头,卖了她我怎么活啊……”
差役一脚把老汉踹开,恶狠狠地骂:“活不活关老子屁事!再不交促织,明天就抄你家!”说着又转向旁边的铺子,抬脚踹向门板,“里面的人出来!查促织了!”
霍恒看着这一幕,嘴里的桂花糕突然变得苦涩。他想起半月前帮鲁公女送信时,路过城东的破庙,还见张于旦在院子里种兰花,那时的空气里虽有离别的愁绪,却也有等待的温柔;想起帮连城还魂后,乔生带着连城来谢他,两人眼里的笑意比春日的阳光还暖。可今儿个的滕州城,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暖意,只剩下冰冷的逼迫和绝望的哭喊。
他的指尖泛起淡淡的红光,仙力在掌心悄悄涌动——他能轻易地把这些差役掀翻在地,能让他们手里的鞭子缠上自己的脖子,甚至能让那贪赃枉法的知府大人吃点苦头。可他刚要抬手,就想起仙人在青鸾山说的话:“仙法是用来解民困,不是用来泄私愤。你要查根源,辨对错,莫要冲动坏了章法。”
霍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指尖的红光渐渐褪去。他悄悄跟在差役身后,看着他们挨家挨户地搜刮:张木匠家的门被踹开,差役把屋里翻得乱七八糟,搜不出促织,就硬拉着张木匠的女儿往外走,张木匠夫妇跪在地上磕头,额头磕得流血,差役却不为所动;布店的王掌柜交不出促织,被差役用铁链锁了脖子,拖着往府衙走,王掌柜的儿子追在后面哭,被差役一鞭子抽在胳膊上,疼得直打滚。
走到街角,霍恒看见一个穿青布衫的书生蹲在墙根,怀里抱着个竹笼,脸色惨白。他认得这书生,名叫成名,前几日还在诗会上见过,当时他还夸成名的诗写得有风骨。可今儿个的成名,哪里还有半分书生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上沾着泥污,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成大哥,你怎么在这儿?”霍恒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名猛地抬头,见是霍恒,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赶紧把竹笼往怀里藏了藏:“霍小公子……我没事。”
霍恒瞥了眼竹笼,里面传来细微的“蛐蛐”声,显然是只促织。“你抓到促织了?”
成名点点头,又摇摇头,苦笑一声:“是借的,从城西李牙子那儿借的,说好三日之内还一两银子。可我哪有银子啊……这促织要是交上去不合知府大人的意,还是要受罚;要是交上去了,我拿什么还李牙子?他可是放高利贷的……”
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我妻子病着,孩子才七岁,要是我被抓了,他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霍恒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摸了摸脖子上的清心玉,玉坠依旧冰凉。他看着成名怀里的竹笼,又看着远处被差役驱赶的百姓,突然明白了仙人说的“根源”是什么——不是这些作恶的差役,也不是那只小小的促织,而是那坐在府衙里,为了讨好上司、谋求私利,就不顾百姓死活的知府大人,是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官场风气。
“成大哥,你先别慌。”霍恒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拍了拍成名的胳膊,声音清脆却有力,“这促织你先交上去,银子的事我帮你想办法。还有那些被抓的人,我也会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成名愣了愣,看着霍恒稚嫩的脸,眼里满是疑惑:“小公子,你……你能有什么办法?”
霍恒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飘起来,眼里闪着仙力的微光:“你忘了?我可是能跟鬼魂说话,能让兰花开花的‘神童’啊。”
话音刚落,天空突然落下几滴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霍恒抬头望了望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里,似乎有一道微弱的光在涌动。他知道,这场因促织而起的灾祸,不能再让它蔓延下去了。他要查,要管,要让那些受苦的百姓能喘口气,要让那浑浊的戾气,散一散。
霍恒转身往府衙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短打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百姓的希望上。怀里的桂花糕已经凉了,可他的心却热得发烫——这或许就是华奇附身的意义,不是为了玩闹,不是为了炫耀仙法,而是为了在这浑浊的世间,点亮一盏小小的灯,照一照那些被黑暗困住的人。
雨渐渐下大了,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发梢往下滴。霍恒却毫不在意,他攥紧拳头,指尖的仙力再次悄然涌动,这一次,不再是冲动的怒火,而是带着决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