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眼泪没掉下去。
它浮在半空,像颗被风吹歪的露水,在乱窜的数据流里轻轻晃。我盯着它,胳膊还撑在地上,骨头缝里钻着疼,动一下都跟抽筋似的。可这会儿没人顾得上喊痛。
狗王突然站了起来。
不是那种受惊弹起的动作,是慢慢把前爪收回来,头抬得笔直,耳朵往前贴,眼神清亮得不像话。它脖子上的苹果核项圈开始发烫,一圈绿光从最老的那个核子上蔓延出来,像是烧红的铁丝浸进了水里,滋滋地响。
“它要干嘛?”我嗓子哑得不行。
张兰芳靠着刀,喘着气,“别吵,它认主了。”
话音刚落,狗王猛地一跃。
不是冲我们,也不是躲开——它是直接撞向那团翻滚的红黑漩涡,瘦身子像块破布甩进风眼里。空中炸开一声闷响,绿光轰然铺展,像有人拿扫帚蘸了荧光漆,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弧。
那光不刺眼,软乎乎的,可偏偏挡住了噬能体往外爬的触须。一条条红丝撞上去,啪地断开,缩回去。光幕越撑越大,边缘开始分叉,像树根往土里钻,扎进地面、天花板、空气的裂缝里。
我这才看明白。
这不是墙,是桥。
一根由绿光织成的桥,一头连着狗王悬在空中的身体,另一头……伸向织网者核心的方向。
“操……”我喉咙发紧,“它把自己当桩子了?”
张兰芳没回我,她用刀尖在地上划了一下,金纹顺着之前留下的痕迹爬出去,蹭到绿光边上,两股光碰在一起,居然没炸,反而缠上了,像晾衣绳打了个结。
桥稳了。
沈皓坐在地上,右眼角那滴泪还在晃。他抬起手,指尖冲着桥尾点了点。皮肤底下银光一闪,代码界面自动弹出来,左边是杨建国的操作台投影,右边是陈景明的日志界面,两边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但他没选。
他闭上眼,手指在虚空中敲了几下,像是在打字,又像是在摸什么东西。
“我在想……”他声音有点抖,“去年冬天,张老师音响坏了,跳不了舞,一群人围在广场骂物业。我说我试试,结果焊锡烫了手,蹲角落吹半天。后来您递了杯姜茶过来,说‘小胖子手挺巧啊’。”
张兰芳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我以为你耳朵都缩进卫衣帽子里了。”
“记得。”他睁开眼,看着光桥,“还有一次,我在巷口喂猫,三个月才让它肯吃我手里的火腿肠。那天雨特别大,它叼着肠跑进纸箱,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顿了顿,“那时候我觉得,哪怕没人信我,至少有东西知道我不是废物。”
代码界面上,他的记忆数据一条条冒出来,灰扑扑的,不像系统记录那么规整,有的还带着错别字和删改痕迹。可这些玩意儿一碰到光桥,桥身就震一下,绿光变得更实,更暖。
桥面延伸出去,一直抵到织网者核心外那层红光茧上。
“成了?”我问。
“还没。”张兰芳咬牙,“差一口气。”
她说完,抬起左手,照着自己肩膀又砸了一拳。咚的一声,像是敲鼓。她疼得咧嘴,可额头那道金刀印忽然亮了,赤霄跟着嗡鸣起来。
“我教了三十年广场舞,楼下李婶说我穿花哨,王姨说我嗓门大,居委会老大爷说我影响市容。”她一边说,一边把刀插进地面,双手压住刀柄往下按,“可每次谁家孩子走丢,谁家老人摔跤,都是我带头喊人找。我不图当英雄,我就图个——热乎气儿。”
金光从她掌心涌出,顺着刀身灌进地底,再从四面八方钻出来,汇入绿桥。
桥终于碰到了红茧。
一丝裂缝出现。
里面透出一点银光,微弱,但稳定,像夜里没关的台灯。
“那是……”我瞪大眼。
沈皓点头,“我爸。”
他慢慢站起来,腿还在抖,可脚步没停。走到桥边,伸手去碰那道裂缝。指尖刚搭上,整个人猛地一颤。
“怎么了?”我喊。
“他在……传东西。”沈皓牙关打战,“不是数据,是感觉。像小时候他修车,让我扶扳手,手心全是汗……他还记得。”
张兰芳抬头,“你能进去吗?”
“能。”他深吸一口气,“但它在动,那茧……快封死了。”
我急了,“还能加点啥?再顶一把!”
张兰芳摇头,“没力气了。赤霄快熄了,我也快跪了。”
我看向狗王。
它还悬在空中,姿势没变,可身子已经开始透明,像快没电的手电筒,光晕一圈圈变淡。可那根桥,始终没断。
“狗王!”我吼,“撑住!”
它耳朵动了动,没回头。
周小雅躺在不远处,脸白得吓人,鼻血干了又流,胸口起伏越来越慢。狗王项圈最后一圈绿光飘出来,绕着她转了一圈,落进她额间星点里。她呼吸稳了些。
“它在分自己的命。”张兰芳声音哑了,“为了搭这座桥。”
“就不能换个人?”我一拳砸地,“老子也上!”
“你上去只会踩塌桥面。”张兰芳啐了一口,“它才是真正的宿主。从捡苹果核那天起,它就没想过害人。你看看它现在——哪像个流浪狗?它是个桥墩。”
沈皓忽然转身。
“杨叔。”他看着我,“帮我记个事。”
“你说。”
“如果我出不来……告诉那只猫,食盆还在老地方,每周三晚上六点,有人换新肠。”
我愣住,“你瞎说什么?”
“还有。”他又看向张兰芳,“张老师,下次跳舞,c位让给我呗?我想试试。”
张兰芳咧嘴笑了,眼角裂开一道血口子,“行啊,只要你活着回来,我把领舞服送你。”
他点点头,转过身,一脚踏上了光桥。
桥身剧烈晃动,绿光像风吹的火苗,忽明忽暗。他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落下,桥面就延伸一截。背后的红噬能体疯狂扑来,撞在桥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
快到尽头时,他伸手去抓那道裂缝。
红茧猛地一缩。
银光被压回去一大截。
“不行!”我吼。
张兰芳拔起赤霄,一刀劈向自己大腿。血喷出来,溅在刀身上,金光暴涨,顺着桥面冲过去。她惨叫一声,却笑出声:“老娘跳广场舞踩别人脚都没这么狠过!”
那一击让桥撑住了。
沈皓的手,终于探进了裂缝。
他整个人被吸了进去。
外面只剩那层红茧缓缓闭合,绿桥开始崩解,光点像灰烬一样飘散。
狗王的身体已经近乎透明,可它还在那里,前爪前伸,像永远定格在跃起的瞬间。
张兰芳瘫坐在地,刀拄着,头一点一点。
我爬过去,靠在她旁边,抬头看那团红茧。
“你说他能行吗?”
她没回答。
我扭头,发现她闭着眼,嘴角还挂着笑,手里死死攥着半截烧焦的广场舞队旗。
狗王的最后一缕光,落在沈皓消失的地方。
红茧表面,裂开了一道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