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陆离的质问,李忆香脸上的和蔼笑容依旧未曾褪去。
她只是用一种带着困惑的眼神看着陆离,轻轻摇头:“小伙子,你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鉴知那孩子……不是出去工作了吗?”
陆离不再言语。
他身边纸屑纷飞的速度骤然加快,白素衣的身影彻底凝实,那双空洞的灰眸静静地看着李忆香。
与此同时,李忆香坐在椅子上的身躯,从双脚开始,被无形的力量侵蚀,一点点化作细碎苍白的纸屑,簌簌飘落。
“呃……”
那是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烈痛苦,让李忆香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额头渗出冷汗,但她脸上那副和蔼的笑容竟然依旧勉强维持着。
“为……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老人家……”她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
纸屑化的过程缓慢而残酷,蔓延过手臂、躯干、双腿……
直到她整个身体都化作了纷飞的纸屑,只剩下一颗头颅还悬浮在原处。
那颗头颅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变形,却依然固执地重复着:“不……知……道……”
“不说?”陆离面无表情,心念一动。
最后那颗头颅也彻底化为纸屑,消散于梦境。
下一刻,光影流转,李忆香再次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教室的椅子上,仿佛刚才那恐怖的经历只是一场噩梦。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而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脸色苍白如纸。
她的眼神深处终于透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惊悸。
李忆香看着陆离和白素衣那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眸,声音沙哑地赞叹道:“好手段,真是……好厉害的幻觉……”
陆离冷笑一声:“这幻境,我能为你重复成百上千次。说吧,我会给你一个痛快,我一向……尊老爱幼。”
李忆香喘匀了气,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脸上竟然又重新挤出了那温和的笑容,只是这次带上了几分惨淡和决绝:
“是吗?可惜……那你可小瞧我了。”
此言一出,幻境中的【纸人陆离】心神一凛,暗自将警惕提到最高。
他从未小觑过“人”,比起大多依循本能行事的鬼神,人心之诡谲深沉,往往更防不胜防。
他真正的本体依旧隐在墙角阴影处,萧满的虚影在他身旁若隐若现,持续渡送着精纯鬼气,维持着幻境的运转与纸人分身的联系。
幻境之中,陆离手中的拂尘断竹剑轻振,数缕漆黑鬼发激射而出,瞬间将李忆香牢牢捆绑,让她动弹不得。
同时,睚眦朱煞伞上的凶煞之气弥漫开来,那断臂的睚眦相虚影在她头顶浮现,张开血盆大口,猩红的眸子死死盯住她,随时会将她连魂魄都吞噬殆尽。
被鬼发束缚,感受着那睚眦凶煞之气带来的本能战栗。
李忆香却只是看着陆离身边环绕的纸屑,与那恐怖的睚眦虚影,轻声笑道:“驱使鬼神啊……你这能力,真好啊……”
她并没有挣扎反抗,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教室窗外。
在那里,幻象开始波动,显露出院子里真实的景象——那些残疾的、笨拙的孩子们,正在阿姨的看护下,做着简单的早操,或吃着东西,或相互依偎着玩耍。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孩子身上,变得异常柔和,带着没有任何虚假的慈爱。
“你看他们……”李忆香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豪:“我这一生,或许做错过事,但对这些孩子,我问心无愧。
他们每一个,都是我亲手抱回来,或者从苦难中接回来的。
这里所有的资金,我都用在了他们身上,我从未虐待过他们,我用尽一切,只是想给他们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他们能活下去……”
最后,她收回目光,看向陆离,面色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解脱:“我只是……想见一见我的女儿。
很多年前,我也曾有一个女儿,和她一样大,可惜……夭折了。
柳鉴知那孩子,是我在一个冬天的寒夜里,从孤儿院门口捡回来的。
她被人扔在那里,冻得浑身发紫,发了很高的烧……烧退了,人也变得有些呆傻了……
但我从来没有欺负过她,甚至……甚至因为她那傻乎乎信任我的样子,很像我的女儿,我是真的,真的是把她当女儿看待的……”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陷入了回忆:“我给她起名‘鉴知’,就是希望她能变得聪明一点,能看清世事,也能……看清我这个‘恶人’。
可惜,她到最后,还是那么傻,那么相信我……”
陆离听着她的诉说,灰色的眼眸中波澜不惊,他能感受到这些话语中真实的情感。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一步逼问时,脸色猛地一变。
他清晰地感觉到,维系幻境的基础——李忆香自身的魂魄,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溃散流失!
这并非他操控的结果,而是源于她本体生命的急速消亡!
这片幻境正在因为她魂魄的急速消散而变得摇摇欲坠,连他都难以完全掌控!
“噗!”
幻境中的李忆香猛地喷出一口漆黑的血液,脸色瞬间变成死灰。
陆离的本体从阴影中一步踏出,鬼发卷起医务室桌子上那瓶李忆香刚刚使用过的“碘伏”。
他凑近瓶口,轻轻一嗅,脸色瞬间一变。
幻境尚未完全破碎,幻象中的纸人陆离,盯着她,声音冰冷:“毒?”
李忆香瘫坐在椅子上,气息奄奄,却依旧带着那和蔼的笑容点头:“是啊……毒……见血封喉,更能灼魂蚀魄……好东西吧?”
陆离瞬间明白了,那突然碎裂的玻璃杯,根本就是她自己弄的。
那并非意外,而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一个合理离开人群去自尽的契机。
她早就准备好了这瓶伪装成碘伏的剧毒,一旦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便会毫不犹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连魂魄都不留下!
“你就这么果决?”陆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我做了什么事,我自己知道……”李忆香喘息着,眼神开始涣散:“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陆离沉默地撤去了所有鬼神的束缚。
他紧盯着她:“你和那个花道人,是什么关系?”
李忆香只是笑着摇头,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我……不会告诉你的……”
陆离眼中灰芒大盛,鬼气化作数道灰蒙蒙的锁链,试图在她魂魄彻底消散前将其强行拘禁,哪怕化为厉鬼也要问出真相。
然而,锁链穿过她那越来越淡的魂体,却捞了个空。
她看着陆离徒劳的动作,虚弱地笑道:“没用的,你拘不了我的魂……我的魂,早就没了……”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些懵懂无知的孩子,眼中是最后的不舍与牵挂:“他们都是好孩子……我的一切……都在孤儿院名下,拜托……妥善……处理……”
陆离沉默地看着她,一枚鬼气铜钱自他指尖弹出,落地后正面朝上——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陆离看着她即将彻底消散的身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害死柳鉴知?还让她变成了那般模样?”
李忆香的眼神已经空洞,喃喃道:“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儿,是花道人说,能让我……看到女儿……”
“那不是你害死柳鉴知的理由!”
“罢了……”李忆香的气游丝:“是非对错,谁……又能说清呢……
没了我,她早就死了,现在,只是迟了十多年的岁月……
我听到她死讯时……也后悔了,我认……
这是我错了,你刚才那刑罚,可算……抵消了我……些许罪孽?”
陆离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但这份罪,总会追上你的,你魂飞魄散也逃不掉。”
李忆香闻言,最后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那我就满怀歉意地……期待着……”
“啵……”
一声轻响,桃花幻境彻底消散。
现实,小小的医务室内,李忆香和衣躺在简易病床上,双眼紧闭,脸上依旧带着那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仿佛只是陷入了安详的沉睡。
只是,她的胸口再无起伏,鼻息也已断绝。
阴影中,陆离的本体现身,沉默地看着她的尸体。
白素衣化作纸屑回归道袍,拂尘断竹剑和鉴知碎镜也落入他手中。
他站在那里,心中罕见地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个老妇人,用一生行善,庇护了无数被遗弃的残缺生命,构筑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可也是她,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冷害死了那个全心全意信任她的,痴傻的“女儿”,将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善与恶在彼此交织,难以分辨。
良久,陆离才低声自语,声音冰冷:“花道人……”
他明白,李忆香或许罪有应得,但那个隐藏在幕后的花道人,才是这一切悲剧真正的源头。
是“他”给了李忆香这“求不得”执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