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壁如肠,湿滑冰冷,腐朽的香灰气息裹着阴寒钻入骨髓。
张宇赤足踩在井壁凹陷处,每一步都像踏在死人的喉管上,咯吱作响。
母亲那条洗得发白的红格围巾,此刻被他牢牢系在腰间,布料粗糙,却像是一道活着的符咒,隔绝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怨念与撕扯。
细小的骨手从石缝中钻出,惨白如枯枝,指甲乌黑,带着腐骨之毒。
它们伸向张宇的脚踝、小腿、手臂——却在触碰到围巾的一瞬,如遭雷击般猛地缩回,石缝中响起细微的呜咽,像是被灼伤的魂魄在哀鸣。
“它……认得娘的东西。”小折站在纸灯下,声音轻得几乎被地底风声吞没。
她指尖颤抖,折出的纸灯悬浮半空,灯火幽蓝,映出井壁上层层叠叠的幻影。
画面浮现——
一个女人跪在井底,长发散乱,双手被粗大的铁链贯穿掌心,钉入地脉深处。
鲜血顺着锁链流淌,滴落进漆黑的地缝,每一滴落下,便有一缕乳白色的雾气升腾而起,化作滋养整条香骨地脉的魂泉。
她的脸模糊不清,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那咬紧牙关的倔强弧度……张小禾猛地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
“哥……”她声音发抖,“娘不是三年前才被换魂的……她从嫁进张家那天起,就在喂井……”
张宇的心脏狠狠一抽。
他记得娘总在冬至给他系围巾,动作笨拙却认真,一边系一边念叨:“宇儿要暖和,别冻着。”那时她笑得像山野里的野菊,平凡、温暖、毫无阴霾。
可原来,那三年的“母亲”,只是被放出来的半缕残魂?
另一半,一直在这里,被钉在地底,以血养封?
“换……换……”
沙哑的呢喃从井底传来。
骨童蹲坐在最深处的水洼中,浑身湿透,脸色青白,手中握着一截锈迹斑斑的断绳——那绳头扭曲如蛇,末端还沾着干涸的血痂。
他缓缓抬头,空洞的眼眶望向张宇,机械地抬起手,将绳子递出。
青痕猛然惊醒,蓝裙翻飞,她一步跨至张宇身侧,声音带着惊骇:“不是换魂!是‘双生祭’!张家古法,以亲母之血为引,将魂魄一分为二——一半封入地脉为‘镇魂’,一半放归人间为‘生母’,只为诞下携带‘守墓真血’的子嗣!你娘……她明知自己活不过你出生三年,仍自愿嫁入张家,为你铺这条命路!”
张宇如遭雷击,僵立原地。
风停了,井底却响起呜咽,起初微弱,继而化作千百声重叠的哭嚎。
那声音先是温柔地唤他:“小宇……别下来……娘在这儿挺好……”下一瞬,又扭曲成无数阴魂的嘶吼:“……替她沉下来……献祭已启,血脉当归!”
地脉剧烈震动,井壁裂开细纹,血字浮现——全是歪歪扭扭的“宇儿平安”“禾儿吃饱”“别来找我”,字字渗血,像是有人用指甲一遍遍刻下,刻到骨裂,刻到魂碎。
围巾突然动了。
无需外力,那洗得发白的红格布条自行缠绕,打结,手法熟悉得让张宇瞬间红了眼眶——正是每年冬至,娘为他系围巾的方式,结扣歪一点,多绕一圈,她说这样更结实,风吹不散。
“娘……”他喉咙发哽,伸手抚上围巾,指尖触到的不是布料,而是某种沉睡的执念。
他闭眼,心火自丹田燃起,顺着经脉直冲胸口。
那是他从“逆契令”中领悟的秘法——以心火点燃血脉契约,不求通神,只求一念不灭。
“我点化的不是魂。”他低语,声音沙哑如刀刮铁石,“是念。”
围巾无风自燃。
火焰淡金,温柔却不容抗拒,瞬间吞没布料,却未伤他分毫。
火光映照井壁,刹那间,整口香骨井如被唤醒——密密麻麻的刻痕浮现,层层叠叠,数以万计,全是一个女人用血与指甲刻下的祈愿:
“宇儿平安。”
“禾儿吃饱。”
“张家别再要孩子了。”
“小宇别来井边。”
“我儿……我不后悔。”
火焰升腾,围巾化作灰烬,随风飘散,却在空中凝成一道淡淡的符印,缓缓没入张宇心口。
一股暖流炸开,不是力量,而是记忆——娘抱着他哼山歌,娘在灶台前咳血却笑着说“没事”,娘在雪夜里摸他额头,轻声说:“我儿命硬,能活。”
他跪了下去,不是因为反噬,不是因为疼痛。
是跪母亲。
是跪那被钉在地底、用血喂封、用魂守子的半生。
“我下来了。”他抬头,眼中金火燃烧,声音平静却如惊雷炸响,“我不替谁沉,我要带她走。”
地脉剧烈震颤,九声心跳再度响起,这一次,不再是祭鼓,而是哀钟。
井口之上,风雪骤停。
一道人影悄然立于井沿,黑袍无风自动,脸上戴着一张惨白的人皮面具,边缘已出现细微裂痕。
他低头望着井底那团淡金色的火焰,嘴角缓缓勾起。
“终于……点燃心火了。”他轻声自语,声音温和慈悲,如同救世天师。
下一瞬,面具咔嚓碎裂,一块块剥落。
露出的脸,竟与张宇有七分相似。
只是眼神,冷得像万年寒渊。
他俯视着井底的身影,低笑出声——井口之上,那人皮面具片片剥落,如枯叶坠地。
那张脸在风雪中渐渐清晰——眉骨高耸,鼻梁挺直,唇线薄而冷,竟与张宇有七分相似,只是那双眼睛,像封冻千年的寒潭,没有一丝活气。
“你……是谁?”张宇声音低哑,指尖攥紧板砖,指节泛白。
“我是你本该死去的‘长子’。”那人缓缓抬手,黑袍猎猎,袖中滑出一束暗红香枝,“玉清以‘写魂血’塑我形、借地脉养我神,等的就是今日——你点燃心火,我完成献祭。我才是真正的守墓人!”
话音未落,他袖袍一振,三十六根香钉破空而出,钉入井壁,每根钉尖都渗出腥臭黑血。
香雾腾起,扭曲成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发披散,双手被铁链贯穿,正是张宇记忆中井底的母亲虚影!
“小宇……下来……娘在这儿等你……”虚影缓缓伸出手,声音温柔似水,却带着令人魂颤的阴煞之气。
张宇浑身一震,脚步竟不由自主前移半步。
小折尖叫:“别听!那是香煞幻形!不是你娘!”
可那声音……太像了。
像冬夜灶火旁的呢喃,像病中咳嗽着还坚持为他盖被的手。
就在他心神动摇的刹那,腰间围巾最后一缕灰烬骤然升温!
——不是外力,是来自他体内那道刚烙下的符印在共鸣!
“我娘教我的……”他猛地抬头,眼中金火炸燃,声音撕裂阴风,“是拉人上来,不是拖人下去!”
他将手中燃烧的围巾残烬狠狠掷出!
淡金火焰如逆流之河,直扑母亲虚影。
香煞嘶吼,雾体扭曲,那温柔面容瞬间崩裂,露出内里腐烂的鬼面獠牙。
可火焰不退,反而愈燃愈烈,将整道虚影裹入其中。
“不——!”献祭郎怒吼,双手结印欲召香魂反扑,可就在这时——
井底一声清脆的“咔”响,仿佛千年铁链终断一节!
骨童猛然跪地,口吐血沫,手中族谱残页已被咬碎吞下。
他双眼流出血泪,喉咙里挤出沙哑却庄重的低语:“第七代……真子……归位。”
整口香骨井剧烈震颤,地脉深处传来一声悠远叹息,不再凄厉,不再怨恨,反而如春泥化雪,温柔得让人心碎:
“……去吧……娘在土里……看着你。”
张宇跪在井底,泪如雨下。
可他没有时间悲伤。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血脉承罪”第二重完成——“念土归心”】
【解锁能力:土脉感知(可听地龙低语,辨山川灵机)】
【警告:昆仑墟钟室,已开始倒转。
倒计时:71:59:43……】
他缓缓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如刀出鞘。
低头看向手中板砖,粗糙的表面竟浮现出一道淡淡的手印——女人的手,指节粗粝,掌心有茧,正是娘常年洗衣做饭留下的痕迹。
那手印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他的心跳。
阿黄低吼着蹭到他腿边,小折收拢纸灯,青痕凝望着井壁上那些血字,轻声道:“她用命刻下的,不是诅咒,是护符。”
张宇最后望了一眼井底那片曾困住母亲灵魂的漆黑地缝,转身,一步步踏出香骨井。
风雪已歇,山村静得诡异。
他背着从井底带出的父亲那根旧犁柄,一步步走向祖祠。
犁柄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两代人的命。
可当他推开祖祠大门时,瞳孔骤缩——
香案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扭曲香骨堆砌而成的祭坛,九盏幽绿魂灯静静燃烧,灯焰摇曳,每一盏上都浮现出一个名字。
张氏一代祖·张守仁
二代·张承武
三代·张延宗
九代·张明远
九代先祖,尽数在列。
而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佝偻身影,白发如雪,手中紧攥一炷断香——正是村中守祠多年的香婆子。
她抬头望来,浑浊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