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秤岭上,风如刀割。
巨秤崩裂后的残骸横亘在深渊之上,半截秤杆如断剑悬空,锈迹斑斑的龙骨碎片坠入冥河,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低泣般的回响。
天地间仿佛被抽走了声音,只剩下那碗饭——一碗热腾腾、冒着野菜香气的粗瓷碗,静静摆在断秤娘面前。
张宇盘坐于碎铁之间,双目微闭,可体内灵骸空间早已翻江倒海。
黑稻疯长,稻穗低垂如墨雨,每一粒谷壳都在渗出浓稠的怨意,像是从地府深处涌出的毒液。
归藏童蹲在花心,脸色惨白,指尖颤抖着拔出一根灵骸花根,藤蛇般缠住一株暴胀的黑稻茎秆。
可那稻穗仍在膨胀,茎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瞬就要炸裂。
“你还小……不该还。”他喃喃自语,目光死死盯着其中一粒黑谷。
谷中影像忽明忽暗——七岁村童,赤脚踩泥,怀里抱着一只破布缝的布老虎。
他笑得灿烂,奔向家门口那扇被张宇点化过的“护宅门神”木雕。
可就在推门刹那,木雕双目骤然血红,手臂暴涨如铁鞭,一击贯胸!
孩童倒下时,手还死死抓着母亲遗落的一只布鞋底。
“是他……”归藏童喉头一哽,指尖的花根猛地收紧,可黑谷却自行滚动,脱离稻穗,落入识海深处,化作一碗热腾腾的野菜饭,摆在了业谷童面前。
业谷童蹲在饭前,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枯手伸出,又猛地缩回。
他腹中传来低低的呜咽,不是哭,是无数怨魂在咀嚼痛苦。
张宇睁眼,眸光如刀。
他起身,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捧起那碗饭,走向深渊边缘。
那里,站着断秤娘。
她下半身早已化作铁砣,与深渊锁链融为一体,沉默百年,守着那杆早已断裂的巨秤。
风吹不动她,鬼近不得她,连冥河血浪都不敢溅她半分。
可当张宇将饭碗递来时,她铁铸的身躯,竟微微颤抖。
“你……给他?”她声音沙哑,像锈铁摩擦。
张宇点头:“你儿子,吃了这饭,才能走。”
断秤娘没有立刻接,而是缓缓抬头,望向虚空。
那里,一道模糊的孩童魂影缓缓浮现——脏兮兮的小脸,补丁裤脚,手里还攥着半块冷馒头。
他怯生生地看着母亲,又看向那碗饭,眼神里全是饿。
“儿……吃饭了。”断秤娘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
她颤抖着接过碗,一步步走向幻影,每一步,铁身都发出刺耳的崩裂声。
她跪下,将饭碗捧到孩子面前。
孩童魂影怔了怔,忽然扑上来,抓起饭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眼泪和饭粒混在一起。
每咽一口,识海中便有一粒黑谷崩解,化为虚无。
心影鸦群振翅而起,羽落如墨,空中拼出新的字迹——
“第一百二十一……有人,开始还债。”
张宇站在原地,体内灵骸剧烈震荡。
黑稻虽减,可新生的黑谷竟以更快的速度滋生,稻根如蛇,缠向心脉。
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情债可还,业力难消。
他以私情撼动天衡,已触逆规则。
可他不在乎。
“我娘喂我三十年,没问过值不值。”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却坚定,“那我,还一次,又如何?”
归藏童抬头看他,
“你这是在烧自己的命。”他喃喃。
张宇不语,只望着断秤娘。
她正轻轻抚摸孩子魂影的头,眼泪从铁缝中渗出,滴落在虚空中,竟凝成一颗锈红的珠子,坠入冥河。
孩童吃完最后一口,抬头笑了,伸手抱住母亲铁铸的脖颈,轻声说:“娘,不饿了。”
话音落,魂影消散。
断秤娘僵在原地,铁身裂开一道深缝,露出一张苍老的人脸——苍白、憔悴,却带着百年未有的温柔。
她缓缓转身,望向那半截悬空的残秤,声音如雷:
“我儿被秤压死那天……他正端着饭。”
风骤停。
鸦群低鸣。
她猛然抬臂,铁铸的身躯如炮弹般撞向残秤!
“压我的,不是天道——”
“是你们说的‘公’!”第195章 我让死孩子挑了第一碗饭(续)
断秤岭上,风停了,冥河却开始沸腾。
那碗饭已空,孩童魂影消散,断秤娘铁铸的身躯轰然跪下,裂痕如蛛网蔓延至全身。
她最后望了一眼虚空,仿佛在看某个早已湮灭的黄昏——炊烟袅袅,灶火微红,儿子端着粗瓷碗,笑着喊“娘,我饿了”。
可那一声“娘”,她等了百年。
如今终于听见,也终于送走。
巨秤残骸发出最后一声哀鸣,锈铁崩解成灰,随风飘散。
就在这死寂之中,深渊裂口深处,一道佝偻身影缓缓升起——是秤翁。
他半边身子仍是铁锈斑驳,可右臂却已重生,漆黑如墨,筋络如锁链缠绕,指尖滴落的不是血,而是凝固的业力黑油。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张宇,声音如雷贯耳:
“你以情乱法,逆改命数,已致业力虫噬心!”
话音未落,张宇胸口猛然一震。
那块曾被他点化无数次、砸鬼驱邪的板砖,竟从内裂开细纹,咔嚓一声,砖面剥落。
数只米粒大小的黑虫钻出,形如蜈蚣,通体漆黑,每一只都生着人脸般的口器,张合之间,怨念滔天:
“你点化我为门神,护宅三年——可那夜黄皮子借阴命,你却撤了灵火!我魂散宅破,主家孩童被拖入山洞啃食至死……你为何不救?!”
“我原是村口石狮,守桥百年,你一句‘点化’便让我通灵,可三日后便弃之不顾!暴雨夜桥塌,百人溺亡,我的灵识被怨水泡烂……你说这是‘代价’?!”
“我是你第一块点化的砖!我替你挡过鬼王一击,碎成十七片——你捡起十六片重炼,唯独丢了一角……那一角,是我最后的执念!”
黑虫环绕张宇飞舞,每一句控诉都如刀割神魂。
他的额头青筋暴起,体内灵骸稻田剧烈震荡,黑稻疯长,根须如蛇绞紧心脉。
他知道,这些不是普通的怨灵,而是被逆转命运者的执念所化——他曾以系统之力点化万物,赋予它们灵性,可当它们因他而死、因他而残、因他而背负因果时,那未尽的命途便凝成“业力虫”,如今尽数反噬。
张宇没有躲。
他抬手,一把抓向空中乱舞的黑虫。
虫口咬入血肉,剧痛钻心,可他五指一合,硬生生将三只捏爆。
黑浆溅在掌心,竟发出凄厉尖啸。
“你们饿……”他喘息着,嘴角溢出黑血,却笑了,“我懂。”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破旧的霉豆腐罐——那是他小时候娘亲腌的,一直带在身上,灵力浸染多年,早已成了念力容器。
他将黑虫一把塞入罐中。
刹那间,罐内霉菌如活物般蠕动,缠住虫体,吞噬其怨。
黑虫挣扎嘶吼,可不过数息,竟停止了挣扎,化作一滴清泪,滚落罐底,融入那早已积满执念的念粮阵中。
归藏童看着这一幕,
他蹲在灵骸花心,颤抖着摘下最后一朵黑花——花瓣枯萎,花心却还跳动着一丝微弱的光。
他轻轻一吹,花瓣落地,竟化作一把小锄,通体幽黑,柄上刻着“还”字。
他开始挖坟。
一锄,一土,无声无息。每一下,都像是在剜自己的魂。
心影鸦群盘旋上空,羽色斑驳,却不再啄食黑谷,而是纷纷俯冲而下,将自己最深的执念撕下,投入那霉豆腐罐——有鸦曾是被弃的信使,有鸦曾是战死的哨灵,有鸦曾是守墓千年的哑仆。
它们不语,只以魂体自毁,将最后一点“记得”献出。
罐中清泪渐满。
业谷童站了起来。
这个从不开口、只知吞食怨魂的瘦小童子,第一次主动捧起一碗黑谷饭,踉跄走向另一片疯长的黑稻田。
他蹲下,将饭轻轻放在一株即将爆裂的黑谷前,声音沙哑,却清晰如钟:
“饿……不是恨。”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张宇,眼中竟有泪光。
“我们只是……想被记得。”
话音落,那株黑谷轻轻一颤,谷壳剥落,一道模糊魂影浮现——是个老农,背着锄头,哼着山歌。
他看了眼饭,笑了,低头吃下。
每咽一口,黑稻便枯萎一寸,魂影也淡去一分。
归藏童将黑花埋入新坟,轻轻拍上最后一抔土。
碑上无字,唯有一双小手印——那是他幼年时留下的,也是所有被遗忘者的印记。
刹那间,天地一静。
灵骸稻田剧烈震动,黑稻如海浪翻涌。
千名亡魂自稻田深处走出,皆是曾被张宇点化、又因他而死的灵骸之物——碎门神、断石狮、残拖拉机、烧焦的自行车……它们手持黑谷,齐齐跪在张宇面前,魂火摇曳,声如潮涌:
“这一命,我们还你情。”
张宇闭目。
体内灵骸空间轰然一震,黑稻虽未尽消,却不再疯长。
他听见系统低语,如远古回响:
【心秤失衡——临界。】
远处,心影鸦群忽然躁动。
一只雏鸦破壳而出,羽色竟非全黑,而是第一缕纯白。
它振翅南飞,羽落如雪,空中缓缓拼出一句:
“第一百二十一次……孩子,吃饱了。”
风起,残阳如血。
断秤岭的残骸开始崩解,碎铁化尘,深渊裂口缓缓闭合。
天地间,唯有一截秤杆悬于虚空,锈迹斑斑,却始终不坠——那是天地心秤的最后残迹,如今,正缓缓移至张宇头顶,微微颤动,似在称量什么。
就在这时,秤翁猛然抬头,新生的铁臂高高举起,指向张宇,怒喝如雷:
“最后一秤——”
“你心若不平,天地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