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公寓的百叶窗,像被剪碎的金箔,一格一格贴在浅橡木木地板上,连木纹里的细小划痕都被照得分明。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带着秋日的微凉,拂过林知夏垂在肩头的黑发,发尾轻轻蹭过棉质睡裤的腰侧,有点痒。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指尖反复蹭过小臂内侧那道淡粉色的月牙疤,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柔软,却还是能摸到当年烫伤后凸起的细小纹路,像藏在皮肤里的记忆密码。
这道疤最近总让她生出莫名的恍惚。前几天在地下室和顾沉舟的疤痕重合时,那种熟悉感就像潮水般涌上来,可记忆里始终缺了一块。镜中的女人留着及肩的黑发,发尾微微卷曲,是上个月不小心烫坏的;眉眼精致,左眼角下方只有一道极淡的细纹,是去年熬夜赶画稿时揉出来的;唇瓣涂着淡淡的润唇膏,是顾沉舟昨天刚给她买的草莓味。可每次凝视镜中的自己,她总觉得陌生,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看另一个人——尤其是左眼角下方,总隐约记得,小时候这里该有颗米粒大的黑痣,笑起来时会跟着梨涡一起陷进去,像颗藏在笑里的小星辰。
“知夏,看见我钱包了吗?”
顾沉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晨起的沙哑,像刚被温水泡过的砂纸,混着厨房飘来的咖啡香,漫进浴室。林知夏应了一声“在沙发缝里”,指尖最后摸了摸那道月牙疤,才转身往客厅走。路过玄关柜时,她下意识瞥了眼沙发——深灰色的布艺沙发缝隙里,果然露出半只深棕色的皮质钱包,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边缘已经被他磨得发亮。
她弯腰去捡,膝盖弯下去时,棉质睡裤的褶皱蹭过脚踝,有点痒。指尖刚碰到钱包的皮质,就感觉到卡槽里卡着的硬东西,跟着一张照片“哗啦”滑出来,轻飘飘落在米白色地毯上,边角还带着点旧时光的黄,是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
林知夏的呼吸突然顿住。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照片的相纸,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连指尖都跟着发麻。照片比手掌还小,边缘卷了边,上面的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粉色发绳已经褪色,垂在肩头,发梢还沾着点梧桐叶的碎渣。她坐在老院子的青石板上,身后是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手里举着半块啃了一口的西瓜,红色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洗得发白的碎花裙上。最让她心脏发颤的是,小女孩左眼角下方,赫然有颗米粒大的黑痣,在晨光下亮得像颗小痣,而她的小臂内侧,隐约能看见淡粉色的月牙疤痕,和自己手臂上的那道,连弯曲的弧度、凸起的纹路都分毫不差。
“这是……”林知夏的指尖颤抖着抚过照片里小女孩的笑脸,指腹蹭过相纸的纹理,粗糙的质感带着岁月的温度。突然,暴雨天顾沉舟说“老院子”时的画面撞进脑海——他抱着她,说“小时候你扎着羊角辫抢我糖”,还有那些模糊的“意外”记忆:橙红色的火焰舔着木质窗棂,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手臂上传来的灼热感像被烙铁烫过,奶奶抱着她哭时,衣襟上的皂角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医生白大褂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后来的事就断了线,像被橡皮擦过,只留下“搬家”“转学”的零碎片段。
她握着照片,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回浴室,连拖鞋蹭过地板的声音都没在意。再次站在镜子前,她的手还在抖,把照片举到镜旁,让照片里的小女孩与镜中的自己对齐——除了眼角的痣和稍显圆润的童年轮廓,眉眼的弧度、嘴角的梨涡,甚至笑时眼底那点亮晶晶的光,都严丝合缝地重合。尤其是嘴角的梨涡,小时候奶奶总说“这是我们知夏的小酒涡,装着糖呢”,现在笑起来,还是会陷出小小的坑,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疼。那些被遗忘的碎片突然翻涌:奶奶坐在老院子的藤椅上,给她编羊角辫,说“我们知夏的痣最好看”;顾沉舟小时候的脸,肉乎乎的,凑在她病床前,手里举着颗水果糖,说“等你好了,我们还去抢糖吃,我会认出你的”;还有爸妈带她去医院时,坐在车里,她问“我的痣会消失吗”,妈妈抱着她,说“消失了也没关系,我们知夏还是最好看的”。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林知夏喃喃自语,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眼角,那里光滑一片,没有痣的影子,只有那道淡细纹。她甚至抬手,用指腹在眼角比划着痣的位置,想象着有痣的样子,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她手肘不小心撞到旁边的玻璃水杯——那是顾沉舟昨天给她接的温水,还剩小半杯。“哗啦”一声脆响,水杯砸在浅灰色瓷砖上,清水顺着瓷砖缝隙漫开,像细小的溪流,漫到镜子下方的金属边框。或许是浴室常年潮湿,边框早就生了锈,又或许是此刻心脏跳得太猛,镜面突然发出“咔”的轻响,细密的裂纹从右下角开始蔓延,像蛛网一样裹住镜中的影像,把她的脸拆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里都映着照片上小女孩的影子。
林知夏惊得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到浴缸的边缘,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指尖还捏着那张泛黄的照片,指腹已经把相纸捏得发皱,裂纹里的倒影碎成一片,却依旧能看见照片与镜中影像的重合——原来她一直找的“陌生感”,是少了那颗痣,少了童年的印记,少了被时光藏起来的自己。眼眶瞬间泛红,呼吸发颤,连胸口都跟着发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从走廊到浴室门口,节奏慢而稳,是顾沉舟独有的步伐。带着雪松味的气息渐渐靠近,不是平时西装上的冷香,是刚洗过澡的淡香,混着他身上的体温,像暖烘烘的风,裹住她发颤的身体。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臂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掌心贴在她的小腹上,温度透过棉质睡衣渗进来,刚好覆在她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肌肉上,把慌乱都裹住了。
他的手掌很大,能完全圈住她的腰,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睡裤布料,动作慢而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你终于想起自己了。”顾沉舟的声音贴在她的耳后,带着释然的轻颤,像放下了千斤重担,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呼吸里裹着压抑许久的温柔,还有点刚睡醒的鼻音,“我还以为,要等很久。”
林知夏的眼泪瞬间砸在他的手背上,冰凉的水珠让顾沉舟环着她腰的手臂紧了紧。她猛地转过身,动作太急,肩膀撞进他的胸膛,鼻尖蹭过他的棉质t恤,能闻到他身上的雪松味混着阳光的味道。抬头时,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那里面有心疼,有期待,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光亮,像乌云散了后的太阳,亮得让她想哭。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死死攥着他的t恤前襟,把浅灰色的布料捏出深深的褶,指腹都泛了白,“我总觉得镜中的人不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晚上睡觉都梦见小时候的院子,却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沉舟抬手,指腹先轻轻碰了碰她眼角的细纹,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然后才慢慢擦去她的眼泪。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蹭过她的脸颊时有点痒,却让她更想哭。“我在等你自己想起。”他的声音放得很软,像浸了温水,“医生说,你是选择性失忆,强行提醒可能会让你更痛苦。而且……”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了一下,眼神落在她小臂的月牙疤上,“我怕你想起火灾,想起那些疼,会害怕。”
他慢慢解释,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小时候那场火灾,是老院子的厨房电线短路引起的,你当时在院子里玩,跑进去找奶奶时被烟熏到,脸和手臂都受了伤,尤其是左眼角,被掉落的木片划了道小口子,后来就长了颗痣。你爸妈怕你留下心理阴影,等你伤好后,就带你去做了疤痕修复手术,连眼角的痣也一起处理了。后来你又因为惊吓失忆,忘了小时候的事,忘了老院子,也忘了我。”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眼角,像是在抚摸那颗消失的痣:“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是现在的样子,在画廊里看画,安安静静的,我不敢认,直到看见你手臂上的月牙疤,才确定是你。我记得你眼角的痣,记得你小臂的疤痕,记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捡银杏叶,一起在老院子的梧桐树下埋时光胶囊。”
说完,顾沉舟从休闲裤口袋里掏出深棕色的钱包,皮质已经被磨得发亮,边缘还留着她去年不小心划的一道浅痕。他翻开内侧的卡槽,里面还留着一张更小的照片,比刚才那张还旧,边缘都泛了黑。照片上是两个小孩,男孩穿着蓝色的小衬衫,女孩扎着羊角辫,手里都举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笑得露出牙,女孩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格外明显——是他和小时候的她。
“这张照片,我一直放在钱包里。”顾沉舟把照片递给她,指尖还捏着照片的边角,怕她不小心弄坏,“照片背后有字,是我小时候写的,那时候字还歪歪扭扭的。”
林知夏接过照片,指尖抚过背后的钢笔字,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却还是能看清“知夏,等你想起我,我们就去老院子”,笔尖的力度很重,连纸背都透出了印子,能想象出小时候的他,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的模样。眼泪又掉下来,砸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赶紧用指腹擦干净,怕弄坏这唯一的童年纪念。
她抬头看了看浴室里碎裂的镜子,裂纹里的倒影层层叠叠——有她如今的模样,有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还有顾沉舟环着她的身影,像把过去和现在拼在了一起。突然就明白,不管容貌怎么变,不管记忆是否缺席,她与顾沉舟的羁绊,从童年的月牙疤开始,到他钱包里的旧照片,到刻着“知夏,等我”的银戒,再到此刻镜中重合的倒影,从未断过,只是被时光藏了起来,等着被慢慢找回。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林知夏埋在他的颈窝,手臂紧紧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t恤上,眼泪蹭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不仅想起了小时候,还想起……奶奶家老院子的梧桐树下,你说要娶我做新娘,说以后要一起在树下建小房子,养一只叫‘月牙’的猫。”
顾沉舟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t恤传过来,让她的耳朵微微发麻。他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慢而稳,像在哄一个找回玩具的小孩,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得让人心尖发颤:“我没忘。那时候你还说,要把我们的银杏叶都存起来,等结婚的时候当装饰。”他顿了顿,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等顾明远的事了结,我们就回老院子,看看那棵梧桐树还在不在,看看我们小时候埋时光胶囊的地方,再把这两张照片贴进账本里,和我们的银杏叶、银戒放在一起,好不好?”
林知夏用力点头,手臂抱得更紧些,小臂轻轻蹭过他的手臂,两道月牙疤痕刚好贴在一起,像是终于找到了彼此的位置,再也不分开。浴室里的阳光渐渐挪到镜子上,碎裂的镜片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无名指戴着银戒,戒圈内侧的“知夏,等我”贴着皮肤,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指节,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同步。
镜中的碎片倒影,终于拼成了完整的“我们”——有童年的欢笑,有岁月的等待,有此刻的拥抱,还有未来的约定。林知夏看着那些碎片,突然觉得,镜子碎了也没关系,因为她已经找回了被藏起来的自己,找回了和顾沉舟跨越时光的羁绊,而这些,比完整的镜子更重要。
顾沉舟低头,在她的发顶轻轻印下一个吻,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好了,别哭了,再哭眼睛该肿了。厨房的咖啡快凉了,我给你热了牛奶,加了点蜂蜜,你不是说早上喝甜的舒服吗?”
林知夏点点头,慢慢松开抱着他的手,却没走,只是攥着他的指尖,跟着他往厨房走。路过客厅时,她看了眼沙发上的钱包,还有地毯上的照片,心里突然变得格外安稳——原来那些被遗忘的时光,从来都没消失,只是在等着她和顾沉舟一起,重新捡起来,拼成更完整的未来。
晨光透过窗户,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地板上,像一道分不开的羁绊。林知夏看着无名指上的银戒,又摸了摸小臂的月牙疤,突然笑了——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也终于确定,不管未来有多少风雨,她和顾沉舟,都会像这道疤痕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