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安全屋的后院藏在一片矮松后面,暮色不是一下子沉下来的,是从天际线慢慢漫过来,把橘粉、淡紫、深灰揉在一起,像有人在天上铺了块染坏的绸缎。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落在石质烧烤架上,烤架是顾沉舟前几天亲手搭的,青灰色的石材边缘还留着凿子的痕迹,缝隙里卡着点前次烤海鲜时溅的蒜蓉,此刻被暮色裹着,倒像是时光留下的小印记。
顾沉舟站在烤架旁,左手捏着本牛皮纸日志,右手攥着只银色打火机。日志封面边缘被磨得发毛,是常年揣在怀里、被体温焐出来的软意,封面上用黑色水笔写的“0719”编号,笔画边缘有点晕开,是林正宏生前写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这代号跟你生日近,好记”。顾沉舟的指尖反复蹭过那四个字,指腹能摸到纸纤维被磨平的质感,像摸到了三年前第一次跟林正宏对接的那个雨天。
“当时叔把日志塞给我,说‘沉舟,这是我攒的所有线索,你替我收好,等能光明正大烧了它那天,就说明我们赢了’。”顾沉舟的声音很轻,不是说给林知夏听,更像说给空气里的过往,他捏着打火机的指节泛白,却没立刻点燃,反而低头看了眼肘弯的疤——淡粉色的印记在暮色里有点模糊,去年基地爆炸时,这道疤还在渗血,他就是攥着这本日志,在浓烟里爬了五十米,才把它护下来。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过来,不是白天那种带着燥意的风,是傍晚凉下来的柔风,吹得他黑色风衣下摆猎猎作响,像要把过去的褶皱都抖开。他把袖口又往上卷了卷,露出更多疤痕的细节——靠近腕骨处还有道细疤,是当年为了拓林正宏的指纹,被碎玻璃划的,现在跟肘弯的枪伤疤凑在一起,像两道平行的纪念。
“姜茶快凉了。”
林知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温软的笑意。她捧着个白瓷杯,杯沿冒着淡淡的热气,是她在厨房煮的,放了点老红糖,顾沉舟胃不好,海风一吹容易反酸。她走得慢,脚下的鹅卵石路有点硌脚,是上次台风后顾沉舟新铺的,还没完全磨平,她的帆布鞋蹭过石头,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怕惊扰了这暮色里的安静。
她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杯沿凑到他手边,掌心能感受到杯子传来的温度,“张警官刚才发消息,说最后那个潜伏的人也抓了,在码头的鱼市里,藏了快半年,还想偷运军火出海。”她的目光落在日志上,能看到纸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在老居捡的,当时顾沉舟还说“留着吧,叔当年也喜欢捡银杏叶夹书里”。
顾沉舟回头时,夕阳刚好落在他眼底,把瞳孔染成暖橙色,像盛了半杯夕阳。他接过姜茶,指尖先碰了碰杯壁,温度刚好不烫口,他仰头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了刚才被海风激起来的凉意。他没放下杯子,而是用空着的手把日志轻轻放进烧烤架的金属网里,网眼有点密,日志放进去时,边缘的纸页卡在网眼里,他还特意用指尖拨了拨,让它放得平整。
“当年叔把这日志给我,还跟我说‘要是我走了,你得护着知夏,别让她沾这些危险’。”顾沉舟的指尖捏着打火机,“咔嗒”一声按下,蓝色的火苗窜出来,不大,却足够亮,映在他眼底,像朵小小的蓝花。他没立刻凑近,而是让火苗在手里稳了两秒,像是在跟过去告别,“我当时答应他,说一定做到,可后来还是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被绑、挡子弹……”
“那不是你的错。”林知夏打断他,往前挪了半步,手里还残留着杯底的余温,“我爸常说,卧底这行,哪能没风险?他当年去‘夜鹰’,也是做好了准备的。”她的目光落在日志上,能看到内页隐约的字迹,是父亲的笔迹,她小时候总模仿他写“夏”字,却总写不出那种刚劲,“而且,你已经护着我了,基地爆炸时你压在我身上,监狱里你让我等你,这些我都记得。”
顾沉舟的喉结滚了滚,把打火机凑近烧烤架。蓝色火苗舔舐着日志封面的边缘,先把“0719”的“0”字烧出个黑边,然后慢慢往里蔓延,纸页卷曲起来,像在蜷缩着告别。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怕,是一种沉重的释然,火苗烧到夹银杏叶的那页时,他还特意顿了顿,看着干枯的银杏叶边缘先变焦,然后跟着纸页一起,化作细碎的灰烬。
“你看,这银杏叶,是去年在老居的槐树下捡的,”林知夏走到他身边,声音轻得像海风,“当时念念还在我怀里睡,你说‘捡片夹进去,等以后烧日志的时候,也算叔跟我们一起见证了’。”她的手肘轻轻碰了碰顾沉舟的胳膊,能感受到他手臂的紧绷,“现在,真的做到了。”
顾沉舟没说话,只是侧过头看她。暮色里,她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鼻尖有点红,是被海风冻的。他抬起手,不是直接碰她的脸,是先拂去她肩头的一点灰烬——刚才火苗窜起时,一片细小的纸灰飘到了她的针织衫上,浅灰色的毛线上沾着点黑,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动作慢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瓷器。
“都过去了。”他的声音比暮色还柔,带着点沙哑,是刚才说话太多的缘故。他放下打火机,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不是用力,是刚好让她抬头看着自己。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落在她的眼底,像碎了的星星,他俯身时,先让鼻尖蹭过她的额头,能闻到她发间的栀子花香,是早上用的洗发水,然后才缓缓吻上她的唇角。
这吻不是激烈的,是带着珍重的轻碰,像在吻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的唇瓣带着姜茶的甜意,还有点海风的咸,林知夏能感受到他唇下的细微纹路,还有他刻意放轻的力度,怕碰疼她。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攥住他的风衣衣角,布料有点厚,是防风的款式,去年冬天他就是穿这件风衣,在雪地里找了她三个小时,冻得指尖发紫,却还笑着说“找到你就好”。
顾沉舟慢慢松开她,却没退开,反而伸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胸口。他的手臂圈着她的腰,力道不大,却足够让她感受到他的心跳——沉稳的,有力的,不像过去在危险里那样快得像擂鼓,现在是安稳的节奏,每一下都像在说“我们安全了”。
“日志烧没了,”林知夏的声音闷在他怀里,能感受到他衬衫下的体温,“以后是不是就真的不用再提‘夜鹰’了?不用再担心有人跟踪,不用再藏着证据?”
“嗯,不用了。”顾沉舟低头在她发顶印了个吻,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从肩胛骨到腰侧,动作慢而轻,像在安抚一只终于归巢的小鸟,“张警官说,所有跟‘夜鹰’有关的人都落网了,账本、军火、据点,什么都没剩,就剩这本日志,现在也烧了,以后我们就是普通人家。”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明天我们带念念去海边捡贝壳,她昨天还吵着要找粉色的,说要给你串手链。然后去吃你喜欢的那家海鲜面,老板说最近新到了扇贝,很新鲜。”他的指尖蹭过她的发尾,“以后就过这样的日子,不用再记密码,不用再看后视镜,不用再担心睡着的时候有人闯进来。”
林知夏在他怀里点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的雪松味,混着夕阳最后的暖意。她能听到烧烤架里余火的“噼啪”声,很轻,像在跟过去告别,还有远处海鸥的鸣叫,不是白天那种喧闹的,是傍晚归巢时的轻响,带着安稳的意味。
“我还记得,第一次跟你去海边,”林知夏的指尖轻轻划着他的风衣纽扣,“你当时还装作不认识我,说‘林小姐,麻烦让让’,其实我早就认出你了,你手腕上的疤,跟我小时候一起烫伤的那个,一模一样。”
顾沉舟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衣服传过来,让她觉得安心。“我也认出你了,”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你眉骨上的疤,我一眼就看到了,当时还想,怎么会这么巧,居然真的找到你了。”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骨,动作轻得像怕碰疼她,“后来每次看到这疤,我都觉得庆幸,还好你没事,还好我没错过你。”
海风又吹过来,带着更多的凉意,却不再让人觉得冷。烧烤架里的余火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微光,像颗小小的星星,灰烬被风吹得飘起来,有的落在矮松上,有的飘向海面,很快就消失在暮色里,像那些凶险的过往,终于被彻底吹散。
顾沉舟拉着林知夏的手,往屋里走。她的手有点凉,他就用掌心裹着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她的指腹,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屋门没关严,能听到里面念念轻浅的呼吸声,小家伙下午玩累了,现在睡得正香,小嘴巴还微微张着,手里还攥着半块饼干。
“你看,”顾沉舟指着屋里的小床,声音放得极轻,“我们念念睡得多香,以后她不用再跟着我们躲来躲去,不用再在安全屋里待着,她可以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去幼儿园,去公园,去海边,不用知道什么是卧底,什么是危险。”
林知夏靠在他身边,看着女儿的睡颜,又看了看身边的顾沉舟,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她想起父亲生前留下的旧怀表,现在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表芯虽然停了,却成了她心里的念想;想起顾沉舟为了护她留下的那些疤,每一道都像勋章,刻着他的守护;想起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从码头的误会,到仓库的火拼,再到医院的守候,终于走到了此刻的安稳。
“沉舟,”林知夏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却满是笑意,“我们终于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了。”
顾沉舟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这次抱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嗯,终于可以了。”他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以后每年秋天,我们都去老居捡银杏叶,春天带念念去看槐花,冬天一起堆雪人,夏天去海边看日落,把所有错过的日子,都一点一点补回来。”
屋外的海风还在吹,带着咸湿的暖意,烧烤架里的余火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烟味,很快也被风吹散。屋里的灯光暖黄,照在一家三口身上,像裹了层温柔的纱。林知夏靠在顾沉舟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着女儿安稳的睡颜,知道那些带着硝烟和危险的过往,终于在这个暮色里,随着日志的灰烬,消散在了海风中,而未来的日子,会像这海边的夕阳,温暖而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