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丝不是垂直落下的,是被风斜着剪碎的,像无数根细而韧的冰线,砸在城郊盘山公路的沥青路面上。路面被润得发亮,映着远处山间零星的灯火,像撒了一把碎星子,又被雨丝揉成模糊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湿冷的泥土味,混着远处山坳里飘来的桂花香——是最后一批晚桂,味道淡得像幻觉,却在雨雾里缠得人鼻尖发痒,分不清是冷是暖。
林知夏站在路边的水泥护栏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眉骨处的浅疤。那道疤长约两厘米,是三年前车祸时,前挡风玻璃的碎片擦过留下的,当时血顺着眉骨往下淌,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只记得顾沉舟嘶吼着“别闭眼”,声音里的颤抖比玻璃碎片更让她心慌。现在疤痕淡成了浅粉色,摸起来只有一道极轻的凸起,却总能在阴雨天隐隐发疼,像在提醒她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晚。
她穿着件米白色的风衣,是顾沉舟前几天刚给她买的,防风面料却没挡住雨丝,领口已经沾了圈湿痕,凉得贴在脖子上。她的右手搭在护栏上,水泥护栏被雨水泡得冰凉,指尖能摸到上面的细小纹路——是常年被风吹日晒冻裂的,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公路旁的警示牌还立在原地,铁皮做的牌子比三年前多了些锈迹,“注意避让”的红色字样在雨雾里泛着模糊的光,边角卷了起来,像被岁月啃过的纸,无声地守着这段藏着回忆的弯道。
“冷不冷?”
顾沉舟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带着点被雨水打湿后的低哑。他左手撑着一把黑色大伞,伞面是加厚的牛津布,边缘垂着的雨水串成细珠,落在他的深色风衣肩上,晕开一片深痕。伞面大半都倾在林知夏这边,他自己的右肩早已被雨水打湿,风衣贴在背上,勾勒出他后背那道与父亲对称的枪伤疤痕轮廓——那道疤比眉骨的疤深些,是车祸时他护着她,被变形的车门硌出来的,当时医生说再深半寸就伤到肋骨,他却在医院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知夏怎么样了”。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前方的弯道处——就是在这里,三年前的暴雨夜,雨比现在大得多,像从天上倒下来的,车灯照出去只有半米远。一辆失控的卡车闯红灯冲过来时,他坐在主驾,第一反应不是踩刹车,是伸左手将副驾的林知夏往内侧护,右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到连手背的青筋都爆起来。卡车撞过来的瞬间,他听见自己手臂骨“咔”的轻响,却只想着“别让她有事”。
“就是这里。”顾沉舟的声音比雨丝更柔,他的右手轻轻拉了拉林知夏的手腕,指腹先碰了碰她冰凉的指尖,然后慢慢将她往弯道内侧带,让她站在当年副驾对应的位置。雨丝落在林知夏的发梢,带着微凉的触感,顺着发丝滑到脸颊,她抬头看向顾沉舟,水雾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却让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暴雨像针一样砸在车窗上,雨刷器疯狂摆动却看不清前路,雨刮片老化了,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她穿着件米色针织裙,是那天刚买的,沾了雨水后变得沉甸甸的,贴在腿上难受。她攥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汗,顾沉舟当时还笑着说“别怕,我开慢些”,话音刚落,就看见远处卡车的大灯像两团刺眼的火球冲过来。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幕,顾沉舟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抓紧!”,她下意识抓住扶手,下一秒,剧烈的撞击感从车尾传来,玻璃碎片像雪片一样飞过来,眉骨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再后来就是无边的黑暗,只有他嘶哑的呼喊在耳边盘旋:“知夏!别闭眼!睁开眼!”
“当时我以为……”林知夏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音,指尖无意识地又碰了碰眉骨的疤痕,指尖的凉与疤痕的温形成对比,“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记得自己在变形的车里喊他的名字,声音哑得像破锣,却没得到回应,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被卡在驾驶座里,肋骨断了两根,却还在挣扎着想去够她,直到消防员把车门锯开。
顾沉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绕到她身后,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她的腰。他的手臂带着雨水的凉,却很快被体温焐热,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咚、咚、咚”,比平时慢些,却异常有力。熟悉的雪松味混着雨水的清冽裹住她,将雨丝的凉意彻底隔绝在外。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护着疤痕的手上,指腹带着常年握枪的薄茧,温柔地蹭过她的指节,从食指到小指,一遍遍重复着,像在安抚一件易碎的珍宝。
“感谢那场雨,让我找到你。”顾沉舟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后,带着温热的气息,痒得她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蝴蝶扇动翅膀。他低头,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顶,头发被雨水打湿后有些硬,蹭过她的额头,带来点微痒的触感。他的声音里带着释然的轻颤,不是刻意煽情,是回忆起那些日子时的本能反应:“车祸后你被你姑姑接去国外疗养,我当时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手臂打石膏,连手机都拿不了,只能让护士读你的消息。后来知道你姑姑没告诉你我的联系方式,我急得想拆了石膏去找你。”
他顿了顿,指尖继续摩挲着她的指节,像在数着那些错过的日子:“我找了你整整三年。先去了你提过的苏州,你说喜欢那里的园林,我在拙政园门口守了半个月,每天看往来的游客,怕错过你;又去了杭州,你说喜欢西湖的桂花,我秋天去,连喝了二十天桂花酒,却没看到你的影子;最后去了你的老院子,那棵梧桐树还在,我坐在石凳上,想你会不会回来看看,结果等了一个月,只等到你邻居说‘小夏好像在国外定居了’。”
林知夏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顾沉舟的手背上,混着雨水的凉意,却烫得他心口发颤。眼泪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淌,滴在他的风衣袖口,晕开一小片深色。她想起去年在画廊,顾沉舟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她车祸前的照片——照片里她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西湖边,手里举着半朵桂花,眉骨还没有疤。他当时声音发哑:“你整过容,却忘了过去的事,可我还是认出你了,你的眼睛没变,笑起来的梨涡也没变。”
她还想起他钱包里一直藏着的那张照片,边缘被磨得发亮,是车祸前他们在海边拍的,她靠在他肩上,笑得露出两颗小牙。他说“这张照片我带了三年,每天都看,怕忘了你的样子”。还有他手臂上那道与她眉骨疤痕对称的伤,在小臂内侧,也是浅粉色,他说“当时玻璃碎片也划到我了,跟你的疤像情侣款,这样就算分开,我也能想起你”。
“我当时在国外,总做噩梦,”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反手握紧顾沉舟的手,指尖能摸到他掌心的薄茧,“梦见你卡在车里,我喊你你不应,梦见雨水淹进车里,我却动不了。我姑姑说你走了,我不信,偷偷回国找你,去了我们常去的咖啡店,去了码头,却都没找到你。”
顾沉舟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泪痕,动作慢得像在数秒,把每一滴泪都擦干净,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皮肤,有点糙,却异常安心:“我知道那场雨让你害怕,让你受了伤,可我还是要感谢它。”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让她更贴近自己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如果不是那场车祸,我们可能还在互相试探,你总躲着我,我总不敢说喜欢你;如果不是那场雨,我可能不会那么坚定地去找你,不会知道,你在我心里有多重要,重要到可以放弃一切。”
雨丝渐渐小了些,从之前的密如针,变成了疏疏落落的几点,远处的车灯透过雨雾传来微弱的光,像浮在水面的萤火。林知夏靠在顾沉舟怀里,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混着雨声,格外安稳。她的指尖蹭过他手臂的疤痕,那道浅粉色的印记在雨雾里泛着淡光,是车祸留下的勋章,也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我也感谢那场雨。”林知夏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温柔,她转头,鼻尖蹭过顾沉舟的下颌线,能感受到他胡茬的刺痒,还有他喉结的滚动,“感谢它让我没有错过你,感谢它让我知道,原来有人会为了找我,跑遍这么多地方,会把我的照片带在身边三年。”
顾沉舟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释然,还有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下巴在她发顶轻轻蹭了蹭,把她耳边的碎发蹭到后面:“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都来这里看看,不是为了回忆恐惧,是为了记住,我们有多幸运,才能在那场雨里,抓住彼此。”他低头,在她的眉骨疤痕上轻轻吻了一下,动作轻得像羽毛,带着雨水的凉和他体温的暖,“明年带念念来,让她看看,爸爸妈妈是在这里,确定要一辈子在一起的。”
林知夏笑着点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却弯了嘴角。雨雾中,两人相拥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像一幅被雨水晕开的画。公路旁的警示牌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注意避让”的红色字样不再是危险的提醒,而是他们命中注定的羁绊象征。那场曾带来伤痛的暴雨,最终成了他们爱情里最珍贵的印记,让所有的错过与等待,都化作了此刻相拥的温暖,在深秋的盘山道上,悄悄酿成了一辈子的约定。
顾沉舟抬手,把伞往她那边又倾了倾,自己的右肩几乎完全暴露在雨里,却毫不在意。他牵着她的手,往山下走,脚步放得很慢,怕她滑倒。雨水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为他们的背影伴奏。林知夏靠在他身侧,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还有他偶尔回头看她的眼神,满是温柔。她知道,不管未来还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是他,就什么都不用怕,因为那场暴雨已经证明,他们会像此刻这样,紧紧抓住彼此,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