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清初年,天下初定,乾坤未稳。顺治年间,山东地面上闹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于七起义。这一闹不打紧,却苦了栖霞、莱阳两县的黎民百姓。那官府剿抚之间,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被牵连的无辜百姓何止千万?
但见济南府演武场上,黑压压一片都是待决的囚徒。刽子手的大刀轮番挥舞,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好家伙!那真是碧血染黄沙,白骨堆成山。
杀到后来,血水浸透了演武场的土地,渗入地下三尺,来年春天,那片荒地上竟开出了妖异的红花,朵朵如血,见者无不悚然。
后来官府许是良心发现,发了慈悲,捐出棺木收殓,愣是把济南城木匠铺的木材都用了个精光!那些屈死的冤魂,大多就葬在南郊那片乱葬岗上。从此,那片地方白日里都阴风惨惨,夜里更是磷火点点,当地人都不敢从那里经过。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康熙十三年,岁在甲寅,咱们这个故事的正主儿——莱阳书生就登场了。
这位书生姓甚名谁,书上没写,咱们就管他叫莱阳生。此人年方三十,面容清癯,眉目间透着几分书卷气,却也有几分落拓。原是书香门第出身,奈何家道中落,又遭了那场变故,如今只剩他孑然一身。
这一日,他来到济南府,为的是祭奠在那场灾祸中死去的两三位亲友。他在城外一座荒废的寺院租了间厢房住下。
这寺院唤作“净业寺”,本是前朝古刹,如今墙垣倾颓,僧众散尽,只剩一个老和尚并一个小沙弥守着香火。院内古柏参天,夜半时分常有鸦声凄厉,平添几分阴森。
第二天,莱阳生进城办事,访友投书,奔波一日,直到日头西沉还没回来。老和尚让小沙弥在寺门前张望了几回,都不见人影。
就在这时,怪事来了!
但见暮色苍茫中,一位白面书生,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穿月白长衫,头戴方巾,大摇大摆走进寺院。见莱阳生不在,把帽子一摘,随手抛在桌上,鞋子也不脱,四仰八叉就往床上一躺!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就是他自己的住处。
莱阳生的仆人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见状上前问道:“这位公子,您找谁?”
那书生闭着眼睛不搭理,翻了个身,面朝里壁。
仆人又问:“公子可是我家主人的朋友?”
他还是不言语,仿佛睡熟了一般。
等到月上柳梢,莱阳生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在暮色朦胧中凑到床前询问:“这位兄台,不知尊姓大名,在此等候小生有何见教?”
这位才猛地翻身坐起,瞪圆了眼睛说道:“我等你家主人,你倒审问起我来了?莫非把我当强盗不成?”
那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
莱阳生笑道:“在下便是主人。”
那少年一个骨碌爬起来,戴帽作揖,动作伶俐非常:“原来是莱阳兄,失敬失敬!小弟姓朱,与兄同乡,久闻兄台大名,今日特来拜会。”寒暄客套,言辞恳切。
这一开口,莱阳生觉得声音耳熟,再细看对方容貌,更是心惊:这眉目,这神态,分明是记忆中的故人!
莱阳生忙叫仆人掌灯:“快取烛火来,我要与朱兄好好叙谈。”
这一照可了不得——灯下看得分明: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同县的朱生,那个才华横溢、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少年书生,在于七案里早被问斩了!
“我的娘啊!”莱阳生吓得连退三步,手中灯笼差点脱手,后背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见灯光摇曳,那朱生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却比常人的影子淡了几分。
朱生一把拉住他,手掌冰凉却不僵硬:“兄台何必如此?你我文字之交,昔日在诗会上把酒言欢,难道就因为小弟成了鬼,就不念旧情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今日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这阴阳两隔,能说上话的知心人,也就只剩下兄台你了。”
莱阳生战战兢兢坐下,手指仍在微微发抖:“贤弟...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朱生搓着手笑道,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不瞒您说,您那位守寡的外甥女,我想娶她为妻。前前后后请媒人说了三五回,她总说没有长辈之命,不肯应允。还望兄台成全这段姻缘。”
原来莱阳生确有个外甥女,姓林,小字婉儿,自幼丧母,在他家长到十五岁才回自己家。
这婉儿生得秀美,性情温婉,尤善刺绣,一朵牡丹能绣得活色生香。后来被俘到济南,听说父亲遇难,当场就哭断了气。
莱阳生为难地说:“她自有父亲做主,找我何用?况且她父亲也已...”
朱生跺脚道:“她爹的棺材早被侄子运回老家!如今她跟着邻居老太太搭伙过日子,孤苦伶仃。这阴间的规矩,若无长辈主婚,便是无媒苟合,要受那轮回之苦的。”
莱阳生还在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可我是阳世的人,怎么给阴间的鬼做媒?这岂不是荒唐?”
朱生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您随我来便是!阴阳虽隔,情义相通。兄台只需走这一趟,全了礼数,便是功德无量。”
这一去,可就进了鬼门关咯!
但见二人向北走了一里多地,穿过一片浓密的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个大村落,少说也有百来户人家。此时月色正好,照得村落如同白昼,只是那月光带着一股清冷之气,不似人间月色温暖。村中屋舍俨然,鸡犬相闻,只是那犬吠声听着遥远,鸡鸣声也显得飘忽。
来到一户宅院前,但见竹篱茅舍,清幽非常。朱生轻叩门环,一位老太太应声开门。这老太太穿着青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是面色过于苍白了些。
朱生拱手道:“劳烦通禀林娘子,就说她舅舅来了。”
老太太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恭恭敬敬请莱阳生入内,却对朱生说:“寒舍简陋,委屈公子在门外稍候。未嫁之女,不便面见外男。”
莱阳生跟着进去,但见半亩荒院,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两间茅屋,窗纸透出昏黄的灯光。
外甥女迎出门来,未语泪先流,那泪水在月光下竟如珍珠般晶莹:“舅舅...”
这一声呼唤,叫得莱阳生心都碎了。细看外甥女,容貌如生,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身形也略显透明,在月光下仿佛随时会消散。她穿着素白衣裙,发间别着一朵白花,更显得楚楚可怜。
她含泪问起舅母和姑姑们的近况,莱阳生一一作答,末了叹道:“大家都好,只是你舅母已经过世。临终前还念叨着你,说婉儿那孩子不知在那边过得如何...”
外甥女闻言,更是呜咽不止,声音如泣如诉:“当年多蒙舅舅、舅母抚养,恩同再造。谁知孩儿福薄,未能报答养育之恩,反倒先赴黄泉。去年堂兄迁走父亲灵柩,独留我在这异乡漂泊,好似那离群的秋燕...”
说着以袖拭泪,那衣袖竟似沾不上泪水。
莱阳生这才提起朱生提亲的事,外甥女低头不语,手指绞着衣带。
老太太在旁帮腔:“朱公子前前后后托杨姥姥来说媒,老身都觉得是桩好姻缘。朱公子人品才学都是上乘,对娘子又是一片真心。只是小娘子非要长辈做主不可,如今舅舅来了,正好成全这桩美事。”
正说话间,忽听门外环佩叮当,如清泉击石。但见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娘子,穿着淡紫色罗裙,外罩月白比甲,带着个青衣丫鬟飘然而入。
这女子一见生人,转身就要回避——各位,这位便是咱们今日的正主儿公孙九娘!
外甥女一把拉住她的衣角:“妹妹莫走,这是我家舅舅,不是外人。”
九娘这才转身施礼。但见她:眉如新月弯弯,目似秋水盈盈,笑时百花失色,羞时霞染双颊。更难得的是通身的气度,既有书香门第的优雅,又不失少女的灵动,真真是个画里走出的美人!
外甥女介绍道:“这位是栖霞公孙家的九娘,她父亲原是崇祯朝的进士,官至知府。后来家道中落,才...”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显然是不愿提起那场变故。又对莱阳生说:“九娘可是个女才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针线女红更是出色。”
九娘抿嘴笑道:“姐姐又来取笑。在舅舅面前,说这些做什么。”
那声音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
外甥女忽然灵机一动,对莱阳生笑道:“舅舅丧偶未续,若是娶了九娘这样的可人儿,可还称心?”
九娘“啐”了一口,笑骂道:“这丫头疯了!越说越不像话。”
说着快步离去,罗裙曳地,环佩之声渐远。
虽说这是玩笑话,可莱阳生心里却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对这九娘顿生爱慕。他孀居已久,原配夫人去世后一直未续弦,如今见到这般品貌双全的女子,虽是鬼魂,却也让他那颗死寂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外甥女看出舅舅的心思,便道:“九娘才貌双全,性情温婉,更难得的是知书达理。舅舅若不嫌弃她是已死之人,孩儿愿意去向她母亲提亲。”
莱阳生大喜过望,却又担心:“人鬼殊途,这如何使得?况且我是阳世之人,她是...”
外甥女笑道:“无妨,她与舅舅早有缘分。前日她母亲还托梦给我,说九娘该有一段人间姻缘。只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九娘身世可怜,舅舅若真有意,还需善待她才是。”
说话间天色已晚,但见东方微白,村中灯火渐次熄灭。莱阳生告辞出来,外甥女送他到门口,嘱咐道:“五日后月明人静时,我派人来接您。聘礼什么的都不必准备,朱郎自会打点妥当。”
再说莱阳生出了门,不见朱生踪影。抬头望天,但见半轮明月斜挂西天,星光黯淡。正彷徨间,忽见南面大宅前坐着个人,正是朱生。
朱生迎上来笑道:“等候多时了,适才去置办了些物事。请到寒舍一叙,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二人携手入内,但见朱生的住处与外甥女家截然不同,是三进的大院落,雕梁画栋,十分气派。厅中摆设更是精致,紫檀木的桌椅,景德镇的瓷器,俨然是富贵人家的气象。
朱生取出金酒杯一只、晋珠百颗,那晋珠颗颗圆润饱满,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区区薄礼,权当谢媒。兄台不要推辞。”
莱阳生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朱生又要设宴款待,但见丫鬟捧着各色佳肴鱼贯而入,香气扑鼻。
莱阳生想起这些都是阴间之物,心中发毛,连忙告辞:“天色已晚,改日再聚。”
朱生送出一里多地,临别时忽然郑重其事地拱手:“兄台大恩,小弟没齿难忘。来世若有机缘,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回到寺院,已是四更天。和尚仆人都来打听:“公子何处去了?让我们好生担心。”
莱阳生隐去实情,只说:“适才到友人家小酌,多饮了几杯,就在那边歇下了。”
转眼五日过去,这五日里莱阳生坐卧不宁,时而想起九娘的绝世容颜,时而担心人鬼殊途的后果,时而又怀疑那晚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大梦。
到了第五日夜里,朱生果然如约而至。但见他衣冠楚楚,摇着折扇,满面春风。刚进院门就躬身下拜:“恭喜舅舅,贺喜舅舅!良辰吉日就在今晚,特来相请。”
莱阳生诧异道:“尚未下聘,怎就成礼?这未免太过仓促。”
朱生笑道:“聘礼小弟已代劳了。九娘母亲说,既是天定姻缘,不必拘泥俗礼。今夜便是吉时,请舅舅随我前去完婚。”
莱阳生感激不尽,随他前往。径直来到朱生住处,但见外甥女盛装相迎,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更显得面容娇艳。一问才知,她已经出嫁三日了。
朱生取出那些晋珠给外甥女添妆,外甥女推辞再三方才收下,小心地装入一个描金漆盒中。
外甥女对莱阳生说:“孩儿将舅舅的意思转达给公孙老夫人,老夫人欢喜得很。只是她说年老体弱,膝下再无儿女,不愿九娘远嫁,希望舅舅入赘她家。她家虽然没有男丁,但家道尚可,不会委屈了舅舅。还请舅舅与朱郎同去。”
朱生便在前引路。走到村头一座大宅前,但见朱门洞开,门上贴着大红喜字,只是那喜字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诡异。
二人登上厅堂,忽听丫鬟传报:“老夫人到!”
但见两位青衣丫鬟,搀扶着一位白发老妪缓步而来。老夫人约莫六十许年纪,穿着暗红色锦袍,头戴珠冠,虽然满面皱纹,但眉目间仍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莱阳生正要行礼,老夫人摆手道:“老身行动不便,就不拘礼了。”那声音苍老却温和,“小女得配君子,是老身的福分。只望公子日后好生待她,莫要因她是鬼物而轻贱了她。”
随即吩咐摆宴。但见珍馐美馔,罗列满前,笙歌阵阵,舞影翩翩。若非在座宾客面色过于苍白,行动间略显飘忽,几乎让人以为是到了人间富贵之家。
酒过三巡,朱生告辞。丫鬟引着莱阳生转入后堂,但见洞房内红烛高照,锦帐低垂,九娘盛装以待,凤冠霞帔,更显得雍容华贵。这对有情人终于相见,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枕畔私语时,九娘说起往事,声音哽咽:“当年我们母女被押解进京,行至济南,母亲不堪折磨,病死在驿馆中。我亦不愿受辱,趁守军不备,拔刀自刎...”
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那泪水落在锦被上,竟不留痕迹。
她沉吟片刻,遂口占两首绝句,声音凄婉: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将破晓,九娘催促道:“郎君该走了,莫要惊动仆人。若是被他们知道郎君是生人,恐怕生出事端。”
从此以后,莱阳生昼归夜往,与九娘恩爱非常。九娘不仅才貌双全,更兼性情温婉,将莱阳生照顾得无微不至。
白日里莱阳生在寺中读书,九娘便在旁边刺绣陪侍;夜晚二人或赏月吟诗,或品茗对弈,俨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忽一夜,月色如水,二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赏月。莱阳生问起这村子名号。
九娘凄然道:“这里叫莱霞里。因村里多是莱阳、栖霞两县的冤魂,故而得名。”她指着远处的荒冢,“那些坟冢看似杂乱,实则按籍贯排列。东边是莱阳人,西边是栖霞人...”
莱阳生闻言唏嘘不已。九娘泪如雨下,握住莱阳生的手:“妾身千里孤魂,漂泊无依。幸得郎君垂怜,这些日子是妾身死后最快乐的时光。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恳请郎君将妾身尸骨带回故土,安葬在祖坟之侧,让妾身得以安息。否则永远是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
说罢,取出一双罗袜相赠,那罗袜用上等丝绸制成,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只是颜色有些发暗:“这是妾身生前所绣,留与郎君作个念想。”挥泪送别时,又再三叮嘱:“切记,切记!”
莱阳生凄然离去,心中惆怅,顺路去敲朱生家门。朱生赤脚出迎,外甥女也云鬓松散地赶来,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
听莱阳生转述九娘所托,外甥女叹道:“舅母不说,孩儿也早有此意。这里终究不是阳世,不可久留。只是...”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拜,“舅舅保重。”
莱阳生含泪回到寺院,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想要去寻找九娘坟墓,却忘了问标记。夜里再去时,但见荒坟累累,鬼火荧荧,再也寻不到旧路。
展开罗袜一看,那袜子遇风即碎,化作灰烬,随风散去。
半年后,莱阳生思念成疾,再赴济南。待到南郊时天色已晚,他停马树下,往乱葬岗走去。但见万坟相连,荒草没膝,鬼火闪烁,狐鸣凄厉。正惊惧间,忽见一座坟丘上立着个女子,看身形酷似九娘。
莱阳生挥鞭上前,果真是九娘!她依旧穿着那身淡紫罗裙,在暮色中飘飘欲仙。他下马欲语,九娘却转身便走。他追上前去,九娘怒容满面,举袖遮面。他连呼“九娘”,那身影却化作青烟消散,只在空中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列位,这段奇闻说到此处,也该告一段落。但教世人记得:这世间情义二字,便是阴阳也不能阻隔!只可怜那九娘,一片痴情,终究难逃宿命。可见这乱世之中,莫说是人,便是鬼,也难得一个圆满!
这正是:
乱世冤魂栖荒冢,柔肠百转总成空。
罗袜情深风里碎,莱霞月冷夜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