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寒意并非来自风雪,而是一种更为本质的枯寂,仿佛是构成世间万物的最细微颗粒,在这一刻集体停止了震动。
它顺着新陵门最底层的基石,一寸寸向上侵蚀,所过之处,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粘稠而滞涩。
林青竹的意识,或者说,曾经属于林青竹的那一缕执念,正被这股极致的寂静包裹、挤压。
他不再有五感,却能“看”到雪夜的苍白,“听”到万物的死寂。
这片死寂之中,一个全新的世界向他展开。
他“看”到自己化作的石门内部,那些盘根错节的石脉,不再是冰冷的岩石,而是一条条凝固的、奔流过他血液的江河。
昔日的心跳、呼吸、呐喊、悲鸣,所有属于“人”的声音,此刻都已沉淀为最深处的矿石,坚硬,且沉默。
这片沉默,却比天地间任何声响都要洪亮。
它像一口倒扣的巨钟,在他意识的核心轰然鸣响,震得他那缕残魂几乎要当场溃散。
他终于明白了老驼临终前的呓语——门,从不言语,门,只是聆听。
当守门人彻底放弃言语的欲望,将自身化为绝对的“无声”之时,门真正的力量,才开始苏醒。
这力量,便是“寂静”本身。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不属于这片死寂的气息,轻轻触碰在门环的血符之上。
苏媚烟的灵体,比风雪更透明,却比执念更坚定。
她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守着,看着那扇由她挚爱之人血肉魂魄铸成的门。
门楣上那串被她亲手挂上的铜铃,早已在怨火中锈死,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她曾经以为,只要铃声还在,他就还在。
可现在,铃声没了,他却以一种更决绝的方式存在着。
她的指尖,虚幻地描摹着门环上那道用他心头血画下的符咒。
那血色依旧温热,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度。
“你终于不说了……”她的低语轻得像一声叹息,只有她自己能听见,“以前,你总是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求我别走。现在你不喊了,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了。”
她眼中曾有的泪光与挣扎,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澄澈的悲伤。
他为她而死,化作了这扇隔绝阴阳的门,将她永远地关在了门外。
这究竟是守护,还是更残忍的囚禁?
她曾恨过,怨过,可当这扇门彻底陷入死寂,连最后一丝属于林青竹的哀求都消失时,她心中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茫然。
就在她准备转身,让自己的魂魄随这漫天风雪一同消散时,一股沉闷的震动,自她脚下的土地深处传来。
那不是巨响,而是一种源自核心的共鸣,仿佛整座陵山的脉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握,轻轻搏动了一下。
苏媚烟的灵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石门。
咚。咚。
又是两下,沉稳而有力,三下震动连在一起,清晰无比。
她瞬间明白了。
这是“门语”,是当年那个神秘的老驼教给林青竹的,一种独属于守门人的交流方式。
三震为“止”,是让她停下。
她的心,或者说灵体的核心,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光。
他还“在”,他还能“听”到她的话。
正当她以为这就是全部时,第四下震动,紧随而至。
这一震,比前三下更深,更缓,也更温柔。
它不属于老驼教的任何一种门语,却在传递的瞬间,让苏媚烟完全领会了其中的含义。
那多出的一震,是“我在”。
不是阻止,不是命令,只是一句最简单的陈述。
我,林青竹,还在这里。
苏媚烟再也无法维持灵体的稳定,虚幻的身影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风中的烛火。
她想回应,想告诉他自己也还在,可她只是鬼魂,除了低语,什么也做不到。
然而,林青竹这四下震动,不仅仅是传递给苏媚烟的讯号。
这股源自新陵门核心的意志波动,如同一滴投入死水中的血,瞬间惊醒了门后某个沉睡了千百年的饥饿存在。
幽都深处,那片连光与暗都失去意义的混沌里,一缕古老而邪恶的意志缓缓苏醒。
它没有形态,没有实体,只是一团纯粹的、以吞噬执念为生的恶意。
它是上古时代的“门噬者”,是守门人最大的天敌。
每一扇新铸的门,在尚未与天地法则完全同化之前,都是它最美味的佳肴,而守门人那份刻骨铭心的执念,更是无上的珍馐。
它察觉到了林青竹这扇“新门”的稚嫩,也嗅到了他那份几乎要将石头燃尽的爱意。
一个阴冷、重叠着万千亡魂悲鸣的声音,不经由空气,而是直接在林青竹的意识深处响起:
“林青竹!你的执念,真是美味啊……可惜,化作了石头,就再也说不出话了。你看看她,多可怜。”
话音未落,新陵门那严丝合缝的门缝,竟无声地裂开了一道发丝般的缝隙。
一股浓郁的黑雾从缝隙中涌出,却并未四散,而是在门前凝聚、盘旋,最终竟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是苏媚烟!
不,不完全是。
那轮廓比她真实的灵体要凝实得多,甚至隐约显现出肌肤的质感与衣衫的纹理,仿佛随时都能由虚化实,重返人间。
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迷茫,双唇微微开启,似乎在等待着一个能将她从梦魇中唤醒的名字。
“你若开口,喊出她的名字,我便以万千亡魂为祭,助她重凝肉身,放她归还人间!”门噬者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在林青竹最柔软的地方,“你守着门,让她在人间等你,岂不两全其美?说吧,林青竹,只要一个字,一个名字……”
林青竹整个“身躯”——那座巨大的石门——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的石脉中,那凝固的血河仿佛要重新沸腾,那沉寂的意识核心,几乎要冲破岩石的禁锢,脱口喊出那个在他灵魂深处烙印了千百遍的名字。
他几乎就要失败了。
成为门,是为了守护。
若连最想守护的人都无法守护,那这永恒的寂静,与无尽的折磨何异?
然而,就在他意志即将崩溃的刹那,老驼临死前抓住他手腕时,那干枯如树皮的手掌传来的最后一点温度,以及那句用尽生命力气的警告,如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意识中炸响:
“记住……守门人最大的罪,是让鬼……有了希望。”
希望?
门噬者给予的,是希望吗?
不,那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一旦他开口,他的“门”便有了破绽,门噬者会瞬间侵入,吞噬他的意志,污染整座陵门。
而苏媚烟,她所谓的“复活”,不过是成为门噬者掌控下的一具傀儡,灵魂将永世被奴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才是真正的地狱。
林青竹沸腾的意识,在瞬间冷却,化作了比万载玄冰更刺骨的决绝。
他没有再震动门环。
他做出了一个连门噬者都未曾料到的举动。
他将自己那最后一缕即将消散的意识,猛地向下沉去,放弃了对门体表层的控制,反而一头扎进了陵门最深处、最坚固的地基石阶之中。
那里,并排埋葬着七具无名的石棺。
那是历代守门人失败后的残骸,是陵门真正的根基。
林青竹的意志如同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七具石棺中沉淀了千年的死寂与不甘。
他没有去镇压它们,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以自身的意志为核心,将七股庞大的寂灭之力拧成一股,发动了老驼从未提过的禁忌之术——反向镇魂阵!
此阵,不镇鬼神,不镇邪魔。
它镇的,是门本身!是守门人自己!
嗡——
一声无法被听见的嗡鸣,以新陵门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
时间、空间、光线、乃至风雪,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抽离。
整个陵门连同其下的山体,陷入了一种绝对的、连“存在”都几乎要被抹去的死寂。
林青竹那颗由执念化成的心,停止了跳动。
绝对的静。
连门噬者那万千亡魂交织的邪念,都被这股纯粹的“无”给生生逼退。
门前,那由黑雾构成的苏媚烟轮廓,在极致的死寂中开始剧烈扭曲。
门缝中传来了门噬者不敢置信的怒吼:“你竟敢不答?!你宁愿让她魂飞魄散,也不愿开口?!”
话音未落,那张由黑雾构成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抹极浅、却无比温柔的微笑。
她对着死寂的石门,轻轻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随后,她的身影不再挣扎,而是主动、安然地向后退去,一步步退回了那道门缝之中,重新融入了门后的无尽黑暗。
裹挟着她的黑雾,仿佛失去了目标,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吼,轰然溃散。
那道裂开的门缝,也随之自行闭合,再无一丝痕迹。
天地间,重归雪夜的寂静。
林青竹的意识,在发动反向镇魂阵后,已如风中残焰,即将彻底熄灭。
在最后的虚无到来之前,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嗯”。
不知,是她的回答。
还是他自己的。
雪,仍在无声地落下,堆积在门前的石阶上。
一切都静得可怕,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唯有石阶缝隙中,那株在怨火中幸存下来的白色小花,花瓣上凝结的冰晶,在此刻的极致静谧中,似乎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源自地底深处的巨大压力,微微颤动着,仿佛在用尽全力,进行着最后一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