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以来,环绕着村落的那圈青草日夜不息,始终泛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月华般的微蓝荧光。
这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有种安抚人心的温润。
它像一道活着的篱墙,遇上外出归来的村民,草叶会柔顺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若有山中野兽或迷路的生人靠近,草叶便会瞬间收敛光华,紧紧垂下,根须在地下盘结得更深,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靠在自家院门的老槐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高深术法,而是这片土地的地脉之力,借着最寻常的青草作为哨兵,以亿万根须结成一张覆盖方圆十里的巨网,自发地守护着村庄的安宁。
这种安宁在第三日清晨被打破了。
他如常巡视草环,却在村东头的老隘口处停下了脚步。
原本完整无缺的草带,突兀地断裂了三尺宽的口子。
断口处的泥土焦黑一片,仿佛被烈火灼烧过,边缘的草茎蜷缩枯萎,拼命向后退缩,姿态里透着一种生物般的恐惧,仿佛那里站着一个看不见的、令万物畏惧的东西。
他蹲下身,捻起一撮焦土。
土中没有降下雷火的痕-迹,也没有术士斗法后残留的邪祟气息,只有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腥甜,像是牲畜的血被烈日晒干后,混杂在尘土里的味道。
他站起身,目光越过断口,望向远处沉默的群山。
这不是天灾,也不是意外。
这是警告。
有东西想进来,而这片土地用最激烈的方式拒绝了它的脚步,宁愿自损一截,也不愿让它踩踏过去。
当夜,风雨欲来,天色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他取来一只粗陶碗,在草环的断口处盛满了积蓄在石臼里的雨水。
碗底,他小心翼翼地垫入了一撮从自家灶膛中心取出的灶心土,那是最具人间烟火气、也最能勘照阴阳之物。
他盘膝坐在一旁,双目闭合,气息悠长,仿佛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
子时前后,四周的风忽然停了,连虫鸣都消失无踪。
那碗静置的水,毫无征兆地荡起一圈圈涟-漪,并非风吹,也不是震动,而是自碗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向上涌动。
他骤然睁开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水面。
水面倒映出的,不是浓云密布的夜空,也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一幅模糊却诡异的画面——一双赤裸的脚,正一步步踏过湿漉漉的草地。
那双脚的脚掌上沾满泥泞,右脚的小趾有着明显的残缺,走路的姿态也因此微微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跛态。
这双脚,他认得。
村里十年前死于山中泥石流的樵夫李三,就是天生残缺一根小趾。
李三的尸骨被村民们从乱石堆里刨出来,好好安葬在了北边的山岗上,坟头草都换了十轮枯荣。
十年来,从未听闻他的魂魄有过半分不安,扰乱乡邻。
他心头一沉,某种冰冷的预感抓住了他。
这不是游魂归乡。
他对着水面倒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不是迷路,是被人推着走过来的。”
话音刚落,水面的倒影剧烈晃动,瞬间破碎,恢复了对浓云的映照。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便背上竹篓,沿着草环断裂的方向,一路向着深山的山脊逆行而去。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痕-迹。
走出约莫十里地,在一处被藤蔓遮蔽的岩缝中,他停了下来。
他用随身携带的柴刀拨开藤蔓,伸手探入缝隙,从中掘出半截已经朽烂的木质拐杖。
这拐杖的木料是山里常见的硬杂木,但样式他却很熟悉,与当年李三家传的那根一模一样。
拐杖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可就在那斑驳的杖头,却用一种黑沉沉的颜料,刻着一个崭新的字。
那是一个反着写的“回”字,墨迹未干,仿佛是昨夜才刚刚落下。
他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刻痕。
就在指尖与那反写的“回”字接触的刹那,他宽厚的手掌心,一道早已愈合多年的旧伤疤,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重新烫过。
他闷哼一声,摊开手掌,只见那道疤痕竟自行裂开,没有流血,反而从中渗出数颗细如沙砾的颗粒。
这些沙粒在他掌心微微震颤,自动排列组合,最终形成一个清晰的箭头,箭头所指的方向,赫然是村子东南角那口早已废弃多年的枯井。
他瞬间明白了。
有人,或者说,有某个东西,正借用李三的亡者之形,伪造出一条“魂归故里”的假象,其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利用村民对逝者的那份不设防的恻隐之心,从内部撕开地脉守护的防线。
而那个反写的“回”字,便是引路的信标,那口枯井,恐怕就是真正的突破口。
他不动声色,将那半截拐杖原样埋回了岩缝之中,用藤蔓仔细掩盖好,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是在起身离开前,他从拐杖上缠绕的一缕老藤上,撕下了一小段干枯的藤皮,不着痕-迹地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黄昏时分,他回到村口。
炊烟袅袅,犬吠鸡鸣,一派祥和。
他没有直接踏入自家院门,而是在门槛外停下。
他抬起右手,用牙咬破食指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挤出,精准地滴在了门槛下那道青草拱起的根部。
鲜血渗入泥土的刹那,仿佛一声无声的号令,环绕着整个村落的草环骤然间光芒大盛,所有的青草都在瞬间挺直了腰杆,叶片齐齐翻转,露出了它们的背面。
那原本光滑的草叶背面,此刻竟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无数个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微型古篆——“走”。
成千上万的“走”字,在微蓝的光晕中闪烁,整道草环仿佛顷刻间从温顺的守卫,变成了一支严阵以待、杀气凛然的大军。
他闭上双眼,对着眼前的草环,也对着那冥冥中窥伺的存在,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轻声说道:“我不问你们是谁派来的,我只告诉你们——这个村子,不收不该回来的人。”
话音落下,所有草叶的尖端,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指挥,齐刷刷地调转方向,对准了村东那处被修复不久的断口,蓄势待发,如万千张拉满的弓弦。
三更天,月亮隐没在厚重的云层之后,天地间一片漆黑。
他没有点灯,独自一人坐在堂屋的主位上,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他衣袂微微拂动。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缠绕的那一小段藤皮,陡然传来一阵滚烫的触感,像是一块被点燃的炭火。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穿透门扉,望向远处漆黑的山坡。
只见那里的草浪,在没有一丝风的情况下,竟如潮水般无声地起伏,一波接着一波,朝着村落的方向涌来。
而在那无边草浪的最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蹒跚而行,身形佝偻,左脚明显地在地上拖拽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那模样,正是记忆中的李三。
但他知道,那不是李三。
因为真正的亡魂,无论带着多大的怨气,都不会让脚下的青草如此惊惧退避。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只是端起茶杯,将一口茶水含于唇间,不急着咽下,也不吐出,就那么静静地含着。
眼看着那人影一步步靠近,即将触碰到草环泛着微光的外缘。
就在那人影的脚尖即将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整片守护村落的青草同时向上扬起,如同被激怒的眼镜蛇昂起了头。
紧接着,它们共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贯穿夜空的“嘶”响。
这声音不像是草叶摩擦,更像是万千刀锋同时出鞘前的低喝,充满了决绝与肃杀。
那蹒跚的人影猛地顿住了,僵硬地立在草环之外,一动不动。
它与那道光环之间,不过咫尺之遥,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僵持了片刻,那人影终于开始缓缓后退,身形在后退的过程中逐渐变得透明,最终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浓重的夜雾之中。
山坡上的草浪平息了,夜又恢复了死寂。
他口中含着的那口茶,直到这时,才被他缓缓地咽了下去。
茶水早已凉透,滑过喉咙,却像吞下了一整季萧瑟的秋风,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他赢了这一回合,却丝毫没有放松。
他知道,对方的试探被挡了回去,但绝不会就此罢休。
被从地面上驱退的东西,往往会选择从更深、更隐蔽的地方渗透进来。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夜风吹过,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可他却仿佛从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来自地底深处的湿冷。
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