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有声如释重负,匆匆拱手作别,脚步急促地往后院奔去。
一路疾行,隐约可见丝丝黑气自他衣领、袖口渗出,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但若再耽搁片刻,恐怕连凡人也能察觉那阴秽之气。
直到踏入后院,关门之前,他还特意朝大殿方向瞥了一眼——只见苏荃安然坐在椅上,慢悠悠品着茶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锁门入内。
可他未曾察觉,那椅子上坐着的根本不是真人,而是一具用符纸扎成的替身!
目标明确。
谭有声直奔卧房,进门后双手颤抖地挪动架子上的瓷瓶。
轰隆一声闷响,床底一块地砖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幽暗狭窄的密道。
他在原地静立片刻,屏息细听外面动静,确认无人后,才躬身钻入其中。
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个他极力躲避的苏真传,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目光冷峻,一步步踏进黑暗。
苏荃体内真气翻涌,隐隐凝聚成一道符纹的轮廓,正是这道印记,让她身形彻底隐没于黑暗之中。
密道尽头,是一间狭小的石室。
地面用猩红的朱砂勾勒出庞大的符阵,赫然正是镇压邪祟的封鬼之咒!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老旧木桌,桌上整齐排列着十余个酒坛,每只坛口都贴着镇鬼符纸。
这些坛子里,全都禁锢着阴邪之物。
此时,谭有声周身黑雾缭绕,几乎化作滚滚浓烟,不断从七窍中溢出。
他的脸色也愈发枯槁,双目深陷,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随时可能倒下。
“呼……呼……呼……”
沉重的呼吸在空荡的屋内回响,宛如破旧风箱被勉强拉动,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杂音。
他连站都快站不稳,脚步虚浮,像醉汉般跌跌撞撞挪到桌前,颤抖着手取下一枚符纸,结出法印,口中低声诵念咒语。
随即,他揭开了其中一只酒坛上的符箓。
唰——
符纸刚一掀开,坛中所镇之鬼便化作一道黑影疾射而出,直冲出口,显然是想趁机逃脱。
然而,地面上那幅巨大的镇鬼符骤然亮起。
炽烈的赤光如烧红的铁水,狠狠烙在黑影之上。
那恶鬼发出凄厉嚎叫,瞬间被打落尘埃,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而谭有声已掐诀在手,将符纸猛地拍向鬼影。
一声惊叫后,那鬼魂竟化作一缕黑烟,被符纸尽数吸入。
紧接着,他慌忙在旁边一堆杂物里翻找,摸出一只掌心大小的玉瓶,小心翼翼倒出些许乌黑油膏,涂抹在那张符纸上。
那油膏阴寒刺骨,散发着浓重尸臭,令人作呕。
苏荃眼神微动,心中已然明了。
那是尸油——不是寻常尸体所出,而是由僵尸体内提炼而成!
随后,他将符纸卷成细条,又从香炉中抽出一支燃着的香,轻轻点燃了符卷的一端。
接着,他把符卷含入口中,如同吸食烟气一般深深一吸,再从鼻孔喷出两股漆黑如墨的烟柱。
符卷很快燃尽,而谭有声的脸色也随之恢复了几分血色,身上翻腾的黑气渐渐平息,精神也重新振作起来。
他弹掉指尖残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站直了身子。
就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魂烟?”
苏荃现出身形,语气中带着一丝异样。
原来如此。
早在之前,她便察觉此人早已断气,死亡时间少说也有两三个月。
也就是说,他踏入任家镇之时,早已是个死人。
可偏偏又能说话、行走,呼吸如常,心跳体温俱在,血脉运转未停,魂魄也未曾堕入幽冥,毫无半点鬼相。
简直与活人毫无二致!
“苏真传……?”
谭有声怔住:“你……你怎么进来的?”
但他望着苏荃平静的神情,沉默片刻,终是苦笑摇头:“罢了……你想必都看见了。”
“魂烟续命之法,我只在古籍中读过,今日还是头一回亲眼所见。”
所谓魂烟,便是方才谭有声所用之物——以灵符为载体,尸油为引子,恶鬼为原料,借香火点燃,吞入体内。
天地有序,生死有数,凡人寿命皆记于阴司簿册,唯有证得无上仙道,或受天庭敕封者,方可跳出轮回,抹去名号。
于是古时有些修士不愿束手待毙,便创出此法。
将亡之人,吸食魂烟,便可强行延命。
延寿多久,取决于所炼鬼物强弱——寻常小鬼不过换得几日光阴,若用凶煞厉鬼,则可多活数年。
面对苏荃审视的目光,谭有声低声道:“坛中所囚之鬼,皆是害人性命的凶灵,生前作孽无数,便是你们修道之人遇上,也会当即诛灭。”
“我以此类邪物炼烟续命,虽逆天而行,却不曾殃及无辜,至少……对得起自己良心。”
苏荃默然片刻,缓缓点头。
的确,那些鬼魂罪孽深重,她的法眼看得分明。
见苏荃点头,谭有声心里总算放下一块石头。
“可是……”苏荃望着他憔悴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何苦走到这一步?”
“就为了多撑几年,值得拿命去换吗?你这一生虽无大功德,却也未曾作恶,来世或许还能投个安稳人家。
可如今这般,却是连轮回的路都断了。”
魂烟这种东西,逆天而行,效用惊人,按说早该被无数修行人争抢,尤其是那些寿元将尽的老者。
可事实上,自古以来真正敢碰它的寥寥无几。
只因它藏着一个致命的隐患——魂烟直接作用于魂魄。
一旦沾染,便是违背天地自然之理,魂灵从此不被世间容纳。
此后便只能不断吸食魂烟维系残命。
一旦停用,真气散尽、魂魄离体的刹那,便会遭到天地之力碾压,形神俱灭!
须知,天地与天道,并非一物。
天地是这方世界的根基所在,纵使末法降临,天道隐没,天地本身的法则依旧长存不灭。
每一次吞吐魂烟,都是在汲取厉鬼的阴煞之气,强行注入自身魂魄,将其禁锢在肉身之中,与躯壳硬生生融为一体。
但人的魂魄终究有限度。
更何况谭有声不过是个外道修士,魂体与凡人无异,承受力极为脆弱。
短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必然到达极限。
到那时,魂魄崩裂,万劫不复。
这也是苏荃最难以理解之处。
只为多活几年,竟甘愿落得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谭有声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苏真传可还记得,我提过我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