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上电的烧水壶发出嗡隆的沉闷嘶鸣,婆婆像个没事人一样,单手叉腰,徐徐的风从蒲葵扇的褶皱,跳往她凌乱的发丝。
我坐在电视桌前的板凳上,二郎腿高高翘起,心里焦急万分。
这可是要做给魏语的咖啡,我要是做不好怎么办?青春期少年第一次告白的情物可不能敷衍,更不能像我写作文那样敷衍,很多东西一旦以敷衍开头,接下来的段落皆是潦草。
我看的很重,正因如此,我坐立不安。
壶嘴渐渐有水汽冒出,内部滚动声愈演愈烈,整个屋子的阴暗空气仿佛是悬在高索的麻绳,摇晃一滴紧张的汗,从我额头下滑。
婆婆沿着一张长桌的距离晃悠两步,终于开口:“时间差不多了。”
我猛地从板凳而起,“要开始磨豆了吗?”
“开始煮吧。”
“好的……什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食指颤抖着指向桌上那一沓颗粒饱满、完好无损的咖啡豆,“你确定……就这么直接煮?”
估计婆婆是忘了吧,那么大岁数了,偶尔忘记几个步骤也很正常。如果是这样,那问题不大,要体谅老人家。
谁知,婆婆略微不悦的皱起鼻子,掐着老儿童般的滑稽语调,低声嚷嚷:“那不然呢,你不要不相信我,我煮过的咖啡,每一步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我就是这样,自学成才,一举拿下你爸。”
一种不好的猜测在我脑中迸发,尤其是当婆婆说出那句“自学成才”,我便不得不怀疑,所谓的自学成才,该不会就是胡乱煮一通。
有这种可能,但说不准。我心里还是抱有幻想,指望这真的是一种未公布于世的,剑走偏锋的手艺。
愣了愣,我说:“好吧,我听你的。怎么煮,是要把开水倒锅里,还是先把咖啡豆浸泡一下?”
婆婆听得有些不耐烦,电都不关,直接掀开烧水壶的盖子,密集的白汽冉冉升起,“直接抓一把放进去。“
我:??
这是什么懒人秘籍?谁家煮咖啡这么煮啊!
我以前在网上看别人煮咖啡都是配有专门的咖啡机,还有拉花、萃取啥的。这简单粗暴,听起来不合理,仔细一想更不合理的操作,是神马?
“煮茶么……”我没忍住小声吐槽。
婆婆却没有生气,笑起来像朵花,小扇子手舞足蹈:“对对对,咖啡不就是老外的茶么,我拿我们传统的方式去煮外国人的茶,没什么不妥。”
“呵呵……”我笑容一定是僵硬的,带着颠覆性思维的痴呆,苦笑着迎合“您说的非常有道理,中西结合。”
现在我已经确信,婆婆所谓的自学成才就是啥也不懂,夏姬吧捣鼓,最后煮出来一杯看着像咖啡的东西,就默认是咖啡了。而那个时候,山村里基本没人见过咖啡,也不知道标准意义上的咖啡长啥样,所以都认为这就是咖啡。
不过似乎没错,用咖啡豆煮出来的液体,为啥不能是咖啡,只是做法不同。就像我没有零用钱的时候,会用小刀把馒头切开,里面塞块火腿肠,说这是汉堡。都是面食夹肉食,凭啥不能称之为汉堡。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接受了新奇。
婆婆让我抓一把,我琢磨着没经研磨的咖啡豆,煮出来可能(一定)味儿淡,所以抓一把,另一只手顺带四五颗,一同放进烧水壶里。
盖子盖上,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我坐在板凳上无所事事的抖脚。
无聊的时候,抖脚这种没意思的活动都能成为一种消遣。特别是脱离几乎所有娱乐设施,注意力比电影院看电影还要集中,死盯着触电一般的鞋,仿佛抖着抖着,软烂的地面能喷出水来。
然而这能令我心情轻松,我心如死灰,已经不具备任何期待。
这样煮出来的咖啡能有多好喝?可能就是兑了水的美式,也可能就是有点味道的白开水。我要是拿这种咖啡去找魏语,她一脸迷茫的喝下,我再蹩脚的说出我早就该对她说的话,那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宝器。
真是的,我凑什么热闹。咖啡传说是婆婆和她老公的浪漫,我作为晚辈应该听听就完事了。妄图东施效颦以达成圆满,那不痴人说梦吗。
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魏语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等我请她喝咖啡,婆婆不吝赐教,我也听的津津有味。
事情的一切都如同一匹快要越过终点线的奔腾悍马,一发不可收拾。我所能做的,只有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咖啡不成,起码诚意还在。
三十分钟过去,婆婆从厨房端来一个碗、一个带把手的铝皮水杯。放到桌上,婆婆朝我挥手,“好了,可以出锅了。“
“出锅”这个词真接地气。
我耸拉着脑袋,没精打彩,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走到电视桌前,关闭开关。抓住水壶把手的那一刻,由内而外的热量附着我的手心,产生一丢丢无望的困意。
我看不到里面翻滚之余的咖啡,究竟是什么样子,脑海里大概模拟出一个画面。应该和冰红茶有点像,我是说色泽,反正比正儿八经,超市里买的那种速溶咖啡要淡。
事实也正如我所料,我拎起水壶,液体从壶嘴倾泄而下,碗里回转沉积的浅褐色液体,甚至比冰红茶还要纯净。
于是我觉得我一直回避又期待的心动告白要泡汤了,就算成功,我也是苦心积虑,自导自演了一场烂戏。也许等我将来某个深夜,回想起自己的年少,会尴尬的从床上摔下来。
婆婆心满意足,笑着对我露出横七八竖的泛黄牙齿,“不愧是我儿子,做出来的咖啡和我一样优秀。”
“谢谢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快尝尝,好不好喝?我相信你,你自己用心煮出来的咖啡,一定好喝。”
“我也希望……”我没什么自信的端起碗,毛腾腾的热气扑涌我的鼻子,从嗅觉上,我大差不差,基本判定这就是带着咖啡味的白开水。
吹几口凉气,刚从沸腾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冷却的咖啡如同我心死的情绪一样冰冷。
忍着烫嘴的温度,小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