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辛辣气息如烈焰般灼烧着鼻腔,仿佛无数细针穿透防线,直刺脑髓,令人窒息。
它霸道地压过廉价香水那甜腻得发齁的香精味,又和某种水果彻底腐烂、在闷热里发酵出的酸馊气搅和在一起,熬成一锅令人窒息作呕的毒汤。
每次呼吸,都如同将布满铁锈的砂纸强行塞入肺中,来回撕扯,痛彻心扉。
每一次撕裂般的疼痛都伴随着沉重的阻力,榨干最后一丝力气。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磨盘,秋初霁用尽残存的意志,才勉强撑开一道缝隙。
模糊摇晃的视野里,首先聚焦的,是夏露那张脸。她的脸庞因刻薄而扭曲,嘴角下垂,法令纹深刻如刀痕,浑浊的眼眸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正对付着一个苹果,水果刀钝得割不开皮,她只能用力削下去,削下来的苹果皮又厚又长,带着大块本该是果肉的部分,被她随意地、带着一股发泄的狠劲甩在床头柜上。
果皮与果肉散落水泥地,瞬间沾满尘埃,宛如被遗弃的腐肉,令人作呕。
“秋初霁!”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又尖又利,像是淬了剧毒的钢针,带着破空的呼啸,狠狠扎进他早已混沌一片的意识深处,“你这个废物!”
“老娘真是瞎了眼了!”她“啪”的一声,把那个削得坑坑洼洼、汁水淋漓的苹果狠狠拍在柜面上,几滴浑浊的汁液溅开,落在秋初霁苍白干裂的手背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随即又被绝望的麻木吞噬,“当初猪油蒙了心,怎么看上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了!”
她唾沫横飞,每一个字都裹着浓痰般的黏腻和憎恨,“工资那么低,养活条狗都嫌砢碜!现在好了,躺在这里装死挺尸,还要老娘端屎端尿伺候你?呸!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你那点省吃俭用攒下的养老钱,够付几天医药费?嗯?能撑几天?!”
她越说越气,胸腔剧烈起伏,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刮过粗糙的水泥地,发出“嘎吱——”一声令人牙酸心悸的锐响,仿佛要锯断人的神经。她倾身向前,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秋初霁毫无血色的鼻尖,浓重的、混杂着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酸腐味的口气喷在他脸上:
“你看看你这副鬼样子!”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怨毒而颤抖变调,“连个带把儿的种都种不出来,活该你秋家断子绝孙!活该你孤零零死在这破床上,连个摔盆哭丧的都没有!我告诉你,秋初霁,别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指望我掏一个子儿!门缝都没有!你识相点就赶紧给我咽气!省得拖累老娘!听见没?废物!废物!!”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的、裹着冰碴的铸铁榔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秋初霁早已被碾成齑粉的心上。
他试图张嘴,渴望发出哪怕一丝微弱的喘息,以此证明生命的痕迹,证明自己也曾拥有温热的血肉。
可干裂的嘴唇徒劳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只挤出“嗬…嗬…”几声破败风箱般的、漏气的气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被这无边的恶意彻底榨干了。
冰冷的绝望,如同北冰洋深处最黏稠、最刺骨的沥青,瞬间汹涌而至,灌满了他每一寸骨骼,每一个关节,沉重得让他只想放弃这徒劳的抵抗,只想沉下去,沉入那片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黑暗深渊。
眼皮像灌满了铅水,越来越重。视野中,夏露怨毒扭曲的脸庞与这破旧病房——剥落的墙皮、脏污的输液架、满地果皮残骸——一同旋转、模糊,色彩褪去,只余绝望的灰。最后,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到极点的、纯粹的、无光的黑暗。
意识,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细线,终于彻底绷断。
像一只断了线的、浸透了雨水的破旧风筝,打着旋儿,无声地、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永恒的虚无,急速坠落。
病房里死寂得可怕。
几秒钟后,连接在秋初霁枯瘦手臂上的心电监护仪,那原本微弱起伏、代表着生命最后一点挣扎的绿色线条,猛地一抖,然后——
拉成了一条冰冷、笔直、毫无生机的直线。
“嘀————”
尖锐而悠长的蜂鸣声骤然响起,如同死寂中的一声惊雷,又似一把无形的冰刃,狠狠地割裂了病房内的每一寸空气。
“啊!”正在隔壁病床换药瓶的小护士陈芸被这刺耳的警报惊得一哆嗦,药瓶差点脱手。她猛地扭头,惊恐的目光投向秋初霁那张在仪器幽光下泛着青灰色的脸。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了上去,手指如风中落叶般颤抖着去探寻他颈动脉的跳动,随即又慌忙翻开他那双已失去神采的眼皮,凝视着那空洞无物的瞳孔。
“病人心跳停了!快来人!抢救!3号床!”陈芸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了调,尖锐地回荡在狭小的病房里。
几乎是同一瞬间,就在那刺耳的“嘀——”声响起、陈芸惊呼出声的刹那,站在床尾的夏露,那张刚刚还布满怨毒刻薄的脸,表情发生了剧变。
不是惊恐,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猝然降临的、混合着巨大狂喜和解脱的扭曲。她的眼睛猛地亮起,像饿狼看到了毫无防备的猎物,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怪异而瘆人的弧度。
她甚至没有再看床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一眼,动作快得像只受惊又亢奋的兔子。她手忙脚乱,带着狂喜的颤抖,从洗得发白的廉价帆布包中迅速翻出那部屏幕满是划痕的旧手机。激动得手指颤抖,几次险些按错键。
她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手机紧贴耳边,声音极低却清晰急促,如淬毒之刃,每个字都跳跃着压抑不住的狂喜:
“喂?强哥!是我!…成了!死了!那废物终于蹬腿了!…对对对!就在刚才!心跳停了!…快!你快过来!…医院这边…对对,赶紧的!”
她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神经质地用眼角余光瞥向门口,仿佛生怕有人闯进来打断这通向“新生”的电话。那扭曲的狂喜,像一层油腻的毒液,涂抹在她那张写满贪婪和冷酷的脸上,在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狰狞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