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情六处香港站的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大卫·斯特林上校的咆哮,却比盛夏最毒的日头还要灼人。
“废物。”
“一群废物。”
那份从伦敦发来的加密电报被他揉成一团,像个皱巴巴的纸拳头,砸在光洁的红木办公桌上。
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每个人的肩膀都跟着缩了一下。
斯特林湛蓝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愤怒的阴云。
他扯开一丝不苟的领带,领口的第一颗纽扣被粗暴地解开,露出的脖颈皮肤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
“物资中转计划。”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S级机密。”
“整个港府,有权限接触到完整计划的,不超过十五个人。”
“现在,这份计划的内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停下来,目光扫过面前站着的几位下属,那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骨头。
“伦敦很生气。”
“而我,比他们更生气。”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挖地三尺也好,严刑拷打也罢,把那个该死的老鼠给我揪出来。”
“我要他的皮。”
命令下达,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将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怒火隔绝在内。
斯特林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维多利亚港。
海面波光粼粼,天星小轮慢悠悠地划过,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有序。
可在这份平静之下,暗流早已汹涌。
他不是个只懂得咆哮的莽夫。
作为一名在中国浸淫多年的“中国通”,他深谙这片土地上无声的战争。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份“物资中转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涉及的部门、人员、流程,像一张精密的网络图谱在他脑中展开。
泄密的范围很小。
对方知道的,只是其中关于“码头仓库”的部分。
这一下,嫌疑人的范围瞬间缩小了。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着。
地政总署。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彼得·史密斯。”
这个名字从一名情报官的口中被念出,带着一丝不确定。
档案被放在了斯特林的桌上。
照片上的男人头发稀疏,眼神浑浊,带着一丝讨好的、懦弱的笑。
“地政总署,二级文员。”
“嗜赌,欠了一屁股债。”
“常年混迹于湾仔的低级酒吧,薪水的一半都用来买了威士忌和赛马彩票。”
情报官的声音平铺直叙,却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被收买者的形象。
“最关键的是,三个月前,他经手了九龙三号货运码头几间仓库的租赁续约文件。”
斯特林的视线凝固在那份糟糕的财务报告上。
一切都对得上。
一个深陷泥潭,急需用钱的低级公务员,一个恰好能接触到部分机密信息的位置。
这简直是教科书般的策反案例。
“还有这个。”
情报官递上另一份文件,语气变得有些古怪。
“史密斯上周搬家了。”
“他租了套新公寓,在擎天半岛。”
斯特林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
擎天半岛,那可是新兴的富人区。
“租金是他月薪的一半多,他租不起。”
“房东是一家叫‘江记地产’的公司。”
“江记地产……”
斯特林咀嚼着这个名字,一种猎犬嗅到猎物气味的直觉让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查。”
一个字,干脆利落。
很快,更深层的信息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江记地产,幕后老板,王江。
身份:和联胜,二堂堂主。
斯特…林看着王江的照片,那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气质更像个大学教授,而非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黑帮头目。
一个黑帮堂主。
一个英国政府的低级文员。
两条看似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此刻诡异地缠绕在了一起。
斯特林嘴边浮现一抹冷酷的笑意。
有意思。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与沉稳。
“目标,王江,和联胜二堂。”
“A级监控。”
“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用哪只手拿筷子。”
一张由专业特工组成的无形大网,以中环的军情六处办公室为中心,悄然撒向了九龙的市井江湖。
……
福源茶楼。
王江用茶盖撇去浮沫,白瓷杯中,武夷岩茶的香气袅袅升起。
水汽模糊了他金丝眼镜后的视线。
他放下茶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大堂。
一切如常。
阿叔们在高谈阔论着马经,师奶们在抱怨着菜价,伙计们端着点心笼穿梭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普洱、烟草和食物混合的独特气味。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靠窗那桌,坐着两个穿短袖衬衫的男人。
他们面前的报纸,半个小时没有翻过一页。
他们喝茶的姿势很标准,但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自己这边。
还有角落里那个独自喝着冻柠茶的年轻人。
他的手腕上,有一块很淡的印记,是长期佩戴某种制式手表的痕迹。
他的坐姿很放松,但腰背却始终保持着一个随时可以发力的角度。
王江收回目光,夹起一个虾饺,慢慢地咀嚼。
这几天,这样的“生面孔”越来越多了。
堂口附近那个修鞋的摊子,换了个新师傅,手艺很差,但眼睛很亮。
街角那个卖白兰花的女的,这两天也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出现,风雨无阻。
被人盯上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
不是条子。
o记那些人,他都熟。他们身上的江湖气和火药味,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
这些人不一样。
他们更安静,更专业,像藏在阴影里的毒蛇,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王江不动声色地喝完最后一口茶,对身边的阿力递了个眼色。
阿力心领神会,起身去柜台结账。
走出茶楼,温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王江没有直接回堂口,而是在街上随意地走着。
他走进一家报刊亭,拿起一份《东方日报》。
“老板,来包万宝路。”
报刊亭的老板是个跛脚的中年人,他一边递烟,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
“江哥,街口有两部车,一部黑色丰田,一部灰色本田,四个钟头了,没动过。”
王江点点头,付了钱,转身离开。
路过一个水果摊,他停下来挑了串葡萄。
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一边称重一边压低声音:
“对面天台有两个人,拿着望远镜。”
王江嗯了一声,接过葡萄。
这些报童、小贩、黄牛……他们曾是二堂最底层,只会打打杀杀的烂仔。
在王江接手二堂后,他遣散了大部分只会用拳头说话的人,却用另一种方式,将他们留了下来。
他资助他们做起了小生意,让他们融入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
如今,这张遍布港九的“民间情报网”,成了他最宝贵的眼睛和耳朵。
信息无声地传递,比任何电波都更隐蔽,更迅速。
回到自己位于大度医药办公楼顶层的办公室,王江脱下外套。
这里没有丝毫黑帮堂口的痕迹。
整墙的医学书籍,人体骨骼模型,办公桌上放着最新一期的《柳叶刀》。
他是一名外科医生。
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的城市。
逻辑,观察,推理。
这是手术刀教给他的东西。
对方的目标是自己,这一点毋庸置疑。
监视的手法专业、严密,动用的资源不少。
为什么?
他开始快速复盘最近的所有事情。
和连胜的地盘?白事店的生意?
不。
那些江湖仇杀,引不来这种级别的对手。
他的思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一层层剖开繁杂的表象,寻找病灶的根源。
然后,一个名字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彼得·史密斯。
那个贪婪又愚蠢的英国佬。
他回忆起在地产里见他的情景。
上好的苏格兰单一麦芽威士忌,高级版的古巴雪茄。
他故意用远超对方消费能力的奢侈品来腐蚀他的意志。
史密斯很快就醉了,不仅吐露了自己知道的一切,还吹嘘自己经手过一份“非常重要”的码头文件。
现在想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他低估了对方的警觉性,更高估了史密斯的掩饰能力。
一条被美食和美酒喂肥的鱼,这么快就被鱼的主人发现了。
而自己,就是那个在岸边投下鱼饵的人。
王江的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知道,这不是江湖仇杀,输了最多跑路。
这次的对手,是英国政府,是mI6。
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不仅王记白事店,王记医药铺、江记地产、大度医药,还有和联胜二堂会灰飞烟灭,更可怕的是,会牵扯出自己身后那条绝不能暴露的线。
那条线,连接着北方。
他绝不能倒下。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阿力,到我办公室来。”
几分钟后,心腹阿力推门而入。
“江哥。”
王江转过身,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走到阿力身边,声音低沉得只有风扇的转动声才能掩盖。
“找几个生面孔的兄弟,去澳门。”
“……”
“再安排一批货,从我们一直没用过的那个码头走。”
“……”
阿力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不断点头。
王江的语速很慢,但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确制导的子弹。
一个针对英国特工的“反向钓鱼”计划,在寥寥数语间成型。
阿力领命而去。
王江重新走到窗边。
他知道,对方正在暗处,用最高倍的望远镜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们想看。
那就让他们看。
他会亲手导演一出好戏,一出关于黑帮内斗、走私分赃的戏码。
他要主动“暴露”一些假象,用足够分量的诱饵,将那些猎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引向一个他精心准备的、错误的迷宫。
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王江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那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医生。
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冰冷与锐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战争已经开始了。
对手是世界顶级的特工组织。
而他,是一个藏在黑帮外壳下的外科医生。
这场在刀尖上进行的手术,不容许丝毫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