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化雪的寒气比下雪时更甚,渗入骨髓几乎要将人的心都冻住了。
冯田正在检查驴车的套具,杜若则在车厢旁整理着昨夜用来守夜的物品。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高度警惕,目光不时扫过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闪烁的灾民。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朝着他们缓缓走来。
来人约莫五十出头年纪,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但厚实的深色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虽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不像其他人那样面有菜色、步履虚浮。
杜若在心里迅速判断:此人多半是因昨晚之事而来,而且在这群灾民中颇有地位,不是族长便是村长之流。
果然,那人在距离驴车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脸上挤出一个看似和善实则带着审视的笑容,拱了拱手,主动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温和:“二位,早。冒昧打扰了。”
冯田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杜若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等待对方的下文。
来人见两人反应冷淡,也不尴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老朽李善才,是北边栾州李家村的村长,如今……唉,带着这些不成器的乡亲子弟逃难至此。”
他先自报了家门,点明身份,然后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无奈。
“昨晚,村里几个不成器的后生,实在是饿昏了头,猪油蒙了心,才做出那等觊觎牲口的蠢事。老朽听闻后,已是狠狠责骂过他们了。实在是……对不住二位,还望二位能海涵一二。”
他话说得漂亮,姿态也放得低,仿佛是真是来赔礼道歉的。
然而,冯田并未被他这番说辞打动。他目光冷冽,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海涵不了。”
李善才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冯田继续道,语气加重:“昨晚受惊吓的不止是驴,还有我的妻子。”
他侧头看了一眼杜若,眼神中的维护之意显而易见。
“念在是初犯,我也未下杀手。若是再有第二次……”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李善才的脸,“就不要怪我下手狠辣,不留情面了。”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更是直接将李善才那点虚伪的道歉给顶了回去。
李善才何曾受过这等当面硬怼?他在李家村当了几十年土皇帝,说一不二,习惯了村民的敬畏和奉承,此刻被一个年轻后生如此毫不客气地警告,心中顿时怒极,那点伪装出来的和善几乎快要维持不住。
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去,语气也变了,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和探究:
“壮士好大的火气。不过老朽活了大半辈子,眼力见还是有一些的。我观壮士周身气度凛然,步伐沉稳,眼神锐利,可不像是普通的行路人,倒更像是行伍中人。”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冯田的反应,见对方面色不变,便又加重了筹码,压低了声音道:
“而且,听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说,壮士昨晚所用的弓箭,样式制式,似乎与军中所用的一模一样啊。”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目光紧紧锁住冯田:“只是据老朽所知,这些年边关战事吃紧,朝廷严令,严禁军士退役离营。”
“不知壮士你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南下的逃难路上呢?”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怀疑和指控的意味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你是个逃兵!
冯田和杜若心中同时一惊,没想到这个老村长眼光如此毒辣,仅凭气度和旁人的描述,便猜中了冯田的真实身份。
逃兵,在这个时代是重罪,一旦被坐实,后果不堪设想。
绝不能承认!冯田眼神一厉,正要开口,杜若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被污蔑的愤怒:
“这位老先生,您真是好利的一张嘴!开口几句轻飘飘的话,就要将‘逃兵’这天大的罪名扣在我夫君头上,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她不等李善才反驳,语速加快,逻辑清晰:“我夫君是山里猎户出身,自幼习武打猎,有几把力气,会用刀弓有何稀奇?”
“山中猛兽凶悍,所用的弓箭自然要做得强劲些,难道样式巧合类似军中所用,就成了罪证?”
她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毫不畏惧地迎上李善才变得难看的脸色,语气愈发冰冷强硬:
“我们夫妻二人行的端坐得正,不是被吓大的!我劝老先生还是管好自己村里的子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自然能相安无事。若是再有人不长眼,以为我们好欺侮,敢来动我们的东西……”
杜若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刺向李善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夫君的第一箭,或者第一刀,剁的绝对就是那个带头挑事、包藏祸心的人!老先生,您说呢?”
李善才被杜若这番软中带硬、最后更是直接威胁到他自己头上的话,噎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口剧烈起伏,气得牙痒痒却又无法反驳。
他昨天第一时间就盯上了二人,昨晚便撺掇李赖子等人来试试看冯田的底细。
本想用“逃兵”的嫌疑拿捏住对方,逼他们服软甚至讨要好处,没想到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硬气,一个冷硬如铁,一个牙尖嘴利,半点亏都不吃,根本唬不住!
他死死盯着杜若,又看看一旁如同磐石般沉默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冯田,最终明白这俩人绝不是他能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好……好!好得很!”李善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阴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不再多言,猛地一甩袖子,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