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口寨的精锐倾巢而出，却没有打出任何旗号，人马皆衔枚，马蹄也用厚布包裹，如同一条无声的巨蟒，在丘陵与河谷的阴影中急速穿行。杨延昭一马当先，玄色的大氅在疾驰中猎猎作响，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前方——耶律休哥大营的方向。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更是一场豪赌，赌耶律休哥对遂城的执念足够深，深到让他忽略了老巢可能面临的危险；赌遂城守军的意志足够坚韧，能在那钢铁洪流的冲击下，再支撑几个时辰。
“快！再快一点！”杨延昭不时低声催促。他深知，一旦耶律休哥攻破遂城，或者哪怕只是察觉到后方有变，迅速回师，他们这支孤军深入的队伍，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七郎杨延嗣率领骑兵作为前锋，不断派出斥候探查前方路径和敌情。焦赞则率领跳荡营和轻装步卒紧随其后，这些士卒虽然用双脚奔跑，但个个都是精选的健锐，咬着牙保持着高速行进。所有人的心中都绷紧了一根弦，既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也燃烧着创造奇迹的渴望。
与此同时，黑风峪方向，杨延光在接到杨延昭近乎疯狂的军令后，没有任何犹豫。他留下副将率领两千人坚守峪口，自己亲率三千精锐，迅速出峪，沿着山麓，向着耶律休哥大营的侧后方向迂回穿插。他们的任务同样艰巨而危险，既要隐匿行踪，又要适时出现，给予辽军大营以及可能回援的耶律休哥主力以强大的心理威慑。
……
遂城，南城墙缺口处。
这里已经不再是城墙，而是一个巨大的、由破碎砖石、扭曲木材、阵亡将士遗体以及凝固鲜血混合而成的死亡斜坡。辽军的“铁林军”重甲步兵，如同真正的钢铁丛林，迈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向着缺口顶端发起了波浪式的冲击。
守军在这里投入了最后的预备队，以及所有残存的意志。长枪折断，就用刀劈；刀口卷刃，就用拳砸，用牙咬！震天雷已经所剩无几，只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投向敌军最密集的地方，炸开一团短暂的空隙，随即又被更多的铁甲士兵填满。
“顶住！为了大宋！为了身后的父老！”守将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挥舞着一柄不知从哪个辽兵手中夺来的弯刀，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如同一个血人，兀自战斗在缺口的最前沿。
一名铁林军百夫长，手持狼牙棒，砸飞了两名宋军枪兵，眼看就要突破缺口，杀入城内。守将怒吼一声，合身扑上，不顾对方砸向自己肩甲的狼牙棒，手中弯刀狠狠捅进了对方铁甲连接的缝隙！
“噗嗤！”鲜血飙射。
狼牙棒也重重落下，守将闷哼一声，左肩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但他死死抵住对方，直到那百夫长瞪着眼睛倒下。
“将军！”亲兵惊呼着上前搀扶。
“别管我！杀敌！！”守将一把推开亲兵，用刀拄着地，勉强站稳，继续嘶吼着指挥。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他倒了，军心就散了。
城下，耶律休哥立马于弓箭射程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惨烈至极的攻城战。铁林军的战斗力毋庸置疑，宋军的抵抗也顽强得超出了他的预期。那残破的缺口，仿佛一个吞噬生命的无底洞，不断投入兵力，却迟迟无法彻底打通。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逐渐西斜。耶律休哥的眉头微微蹙起，久经沙场的直觉，让他心中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安。太慢了……攻破这缺口的进度，太慢了。杨延昭在淤口寨，就真的能如此沉得住气？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他心中疑窦渐生之时——
“于越！不好了！”一骑探马疯也似的从大营方向狂奔而来，甚至来不及下马，就在马背上气喘吁吁地嘶声喊道：“大营！大营遇袭！”
“什么？！”耶律休哥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何处敌军？多少人马？”
“是……是宋军主力！打着杨字旗号！人数众多，骑兵开路，步卒紧随，已冲破外围警戒，正在猛攻大营辕门！”探马的声音带着惊恐。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耶律休哥瞬间明白了！杨延昭！他根本没有去救遂城，而是玩了一手真正的“围魏救赵”，直扑他的根本之地！
“好一个杨延昭！好一招釜底抽薪！”耶律休哥又惊又怒，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杨延昭敢如此行险，竟敢倾巢而出，来掏他的老巢！
大营留守兵力不过数千，而且并非最精锐的战兵，如何能挡得住杨延昭蓄谋已久的全力一击？一旦大营有失，粮草、辎重、以及大量伤兵尽陷敌手，军心立刻就会崩溃！届时，别说攻下遂城，他这数万大军能否安然退回辽境都是问题！
“于越！怎么办？”身旁的将领们也慌了神，纷纷围拢过来。前方攻势正酣，后方老巢却即将不保，这简直是绝境！
耶律休哥猛地看向依旧在血肉磨坊中挣扎的遂城缺口，又看向大营方向，眼中闪过极其剧烈的挣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拿下遂城！只要拿下遂城，即使大营有失，他也能凭借城池与杨延昭周旋，甚至反过来威胁宋军侧后！
可是……大营能撑到那个时候吗？若是大营被破，军心溃散，就算拿下遂城，又有何用？恐怕顷刻间就会变成一座被反包围的孤城！
电光火石之间，耶律休哥做出了他军事生涯中最为痛苦，却也最为果断的决定之一。
“鸣金！收兵！”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这四个字，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暴怒。
“于越！不可啊！眼看就要破城了！”有将领急声劝阻。
“执行军令！”耶律休哥咆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前军变后军，铁林军断后！各部依次脱离战场，急速回援大营！”
“铛铛铛铛——！”
急促而刺耳的金钲声，突然在辽军进攻队列中响起，盖过了震天的喊杀声。
正在缺口处拼命厮杀的辽军士卒，尤其是那些悍勇的铁林军士兵，听到这代表撤退的钲声，无不愕然。他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眼看胜利在望，为何要退？
但军令如山！尽管万分不解和憋屈，辽军还是如同退潮般，开始缓缓后撤。铁林军则迅速结阵，掩护着其他部队脱离接触。
城头缺口处，压力骤然一轻。残存的守军看着如同潮水般退去的辽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守住了？在最后关头，辽军竟然退了？
“退了……辽狗退了！我们赢了！！”不知是谁先嘶哑地喊了一声，随即，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如同火山般在残破的城头上爆发出来！幸存的守军们相拥而泣，挥舞着残破的兵器，发出震天的欢呼！
守将拄着刀，看着退去的辽军，又望向远方隐约传来骚动声的辽军大营方向，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布满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痛苦与释然的笑容，喃喃道：“宣抚……是您吗？您做到了……” 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后倒去，被身旁的亲兵死死扶住。
……
而此刻，耶律休哥大营之外，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杨延嗣率领的骑兵，如同旋风般冲垮了辽军大营外围脆弱的防线，用马刀和铁蹄开辟出了一条血路。焦赞的跳荡营紧随其后，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大营的辕门和栅栏。
“震天雷！给我炸开辕门！”杨延昭厉声下令。
数十枚震天雷被集中投掷到坚固的辕门和了望塔楼下。
“轰隆隆——！！”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木制的辕门被炸得粉碎，了望塔楼也燃起熊熊大火，轰然倒塌！
“杀进去！焚其粮草，毁其辎重！”杨延昭长剑前指。
宋军将士如同猛虎下山，冲入了一片混乱的辽军大营。留守的辽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在宋军蓄谋已久的突袭和震天雷的恐怖威慑下，防线迅速崩溃。营帐被点燃，粮草堆升起浓烟，器械被破坏，整个大营陷入了一片火海与混乱之中。
杨延昭立马于营外高坡，冷静地观察着战局。他看到辽军的抵抗正在迅速瓦解，也看到了远方天际线上，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正在急速回涌的耶律休哥主力大军的身影。
“传令！不必恋战！焚烧粮草辎重后，各部按预定序列，交替掩护，向黑风峪方向撤退！与三将军汇合！”杨延昭果断下令。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摧毁耶律休哥的补给和指挥中枢，迫使遂城解围，这就足够了。与回援的耶律休哥主力硬拼，是愚蠢的行为。
宋军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给予辽军大营毁灭性打击后，如同潮水般迅速脱离接触，向着黑风峪方向撤去。
当耶律休哥率领着满腔怒火和憋屈的大军赶回大营时，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以及惊魂未定、损失惨重的留守士卒。
“杨——延——昭！”耶律休哥看着这片惨状，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挫败。
他赢了战术，几乎攻破了遂城；但却输了战略，被杨延昭釜底抽薪，端掉了大营，被迫撤军。此番南侵，可谓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甚至可以说是他军事生涯中的一个污点。
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名叫杨延昭的宋国宣抚使。
夕阳的余晖映照着燃烧的辽军大营，也映照着耶律休哥铁青而狰狞的脸庞。他望着宋军撤退的方向，咬牙切齿地发誓：“杨延昭……今日之辱，他日必百倍奉还！我们……来日方长！”
然而，无论是耶律休哥还是杨延昭都清楚，经此一役，北疆的战略态势已然改变。杨延昭凭借其超凡的胆略和洞察力，硬生生扭转了看似必败的战局，不仅保全了遂城、淤口寨、黑风峪这条防线，更极大地提振了宋军的士气，挫伤了辽军的锐气。
一个属于杨延昭的时代，似乎正随着这北疆的硝烟与血色，缓缓拉开序幕。而历史的车轮，也因他这奋不顾身的惊天一击，驶向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