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香漫进书房时,杨晚栀正对着《法理学导论》的扉页发呆。书页上有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去年顾黛璇夹进去的,叶脉清晰得像能数出纹路。
她指尖刚碰到叶片,走廊里突然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响,很沉,碾过木地板时带着种突兀的空旷。
她放下书走到门口,看见张妈正拎着个蓝色布包往楼下走。张妈在顾家做了十年,去年冬天她发着高烧不肯吃药,是张妈端着姜汤守了她半宿。“张妈?”杨晚栀的声音有点发紧,“您要去哪?”
张妈转过身,眼圈有点红:“先生让我们都走啦。”她把布包往臂弯里紧了紧,“说以后这宅子……就您一个人住。”
杨晚栀愣在原地,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她快步下楼,客厅里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原本靠墙的红木书柜空了大半,顾明夜常坐的那张牛皮沙发旁,少了他惯用的羊毛毯;玄关处的鞋架上,只剩下她的两双帆布鞋,他的黑色皮鞋、棕色切尔西靴,全都不见了。
“王伯呢?”她抓住个正搬花瓶的年轻佣人,那是上个月才来的,手脚笨,总被顾明夜冷声训斥。“王伯早就走啦,”小佣人怯生生地挣开她的手,“保镖也都撤了,先生说……说不用守着了。”
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杨晚栀踩着光斑往厨房走,冰箱门上还贴着张便签,是她上周写的,歪歪扭扭地写着“想吃糖醋排骨”。可现在冰箱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连她昨天没喝完的牛奶都不见了。
她扶着冰箱门,指尖冰凉。这不是撤离,是清空。像有人拿着橡皮擦,要把顾明夜在这宅子里的所有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是顾明夜的助理之一陈默。他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西装袖口的纽扣擦得锃亮,和他每次跟在顾明夜身后时一样妥帖。“杨小姐。”陈默把纸袋递过来,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这是先生让我交给您的。”
杨晚栀打开纸袋,里面掉出本红色的录取通知书,人民大学的校徽烫得发亮。还有串钥匙,沉甸甸的,是这栋庄园的大门钥匙。最底下压着张银行卡,附了张便签,是顾明夜的字迹,冷硬的笔锋,只写了一行:“密码是你生日。”
“先生说,”陈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隔着层水,“录取通知书已经帮您办好了手续,九月直接去报到就行。这栋房子过户给您了,算是……补偿。”
“补偿?”杨晚栀捏着那张银行卡,边缘硌得指节发白,“他补偿我什么?”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先生说,过去一年……委屈您了。”
委屈。这两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杨晚栀的眼眶。
她想起去年冬天,她把顾明夜的合同扔进壁炉,他抓着她的手腕按在墙上,眼底的红血丝像要滴下来,却终究没舍得碰她一根手指;
想起上个月她发烧,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替她擦额头,想起昨晚她把信放在他床头柜上,他明明醒着,却什么都没做。
他哪里委屈了她。是她赖在顾家,是她拿着顾黛璇的命当筹码,一次次地跟他闹,跟他犟。
高考后那个染血的下午,顾黛璇倒在她怀里时,抓着她的手说“别让明夜一个人”。可她这一年做了什么?她把他的书房砸得稀烂,把他的西装剪得粉碎,甚至在他出差时,偷偷联系了中介要卖掉这栋房子——她以为这样就能逼他放她走,却不知道,他从来没打算真的困住她。
“他在哪?”杨晚栀突然抬头,眼眶红得厉害,“我要见他。”
陈默的眼神暗了暗:“先生已经去机场了,飞纽约。”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个信封,“这是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您或许会想看看。”
信封里装着张照片,有点旧了,边角微微卷翘。是顾黛璇八岁生日拍的,她站在这栋庄园的玫瑰园里,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块没吃完的草莓蛋糕,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身后站着顾明夜,穿着校服,嘴角绷得很紧,却偷偷在她身后比了个鬼脸。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顾黛璇的字迹,娟秀又活泼:“要让晚栀和哥哥永远在一起呀。”
杨晚栀的眼泪“啪”地掉在照片上,晕开了那行字。她想起顾黛璇总说,她哥看着凶,其实心最软。小时候她把他的模型飞机摔了,他气得三天没理她,却在她被同学欺负时,把那几个男生堵在巷子里揍得鼻青脸肿。
“你是不是也觉得,”杨晚栀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我太作了?所以他才要走,才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不是的杨小姐。”陈默的声音里带了点急,“先生昨晚在书房待了整夜,他说……黛璇用命换您活着,不是让您替她赎罪的。他说您该有自己的人生,像黛璇希望的那样。”
像黛璇希望的那样。
杨晚栀捏着照片,指腹反复摩挲着顾黛璇的笑脸。高考结束那天,她们坐在奶茶店,顾黛璇捧着菜单说:“晚栀你报人民大学吧,等我高考后我们一起去,我哥说他在那边给我买了套小公寓,我们可以一起住。”她当时笑着点头,说要把公寓的阳台种满向日葵。
可现在,向日葵没种成,顾黛璇不在了,顾明夜也要走了。
陈默看了眼表:“杨小姐,我该走了。先生的飞机十一点起飞。”他转身往门口走,走到玄关时又停住,“先生说,银行卡里的钱您随便用,不够再跟我说。这房子……您要是不想住,卖了也行。”
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整栋房子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桂花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杨晚栀走到窗边,看见陈默的车驶出庄园大门,拐了个弯,消失在路的尽头。
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地板上。
她走到客厅中央,这里曾经摆满了顾家人的照片——顾雍明抱着小时候的顾黛璇,顾明夜穿着学士服站在大学门口,还有张是去年春节拍的,她站在最边上,顾黛璇偷偷挽着她的胳膊,顾明夜站在她们身后,嘴角难得地带着点笑意。
可现在,墙上只剩下空荡荡的挂钩,像几个沉默的伤口。
她走上楼梯,推开顾明夜的房门。书桌上的电脑不见了,抽屉里的文件也空了,只有他惯用的那支钢笔还放在笔筒里,笔帽上刻着他的名字缩写。她拿起钢笔,笔尖还残留着墨水的痕迹,是他昨晚写便签时留下的。
床头柜上,台灯底座空荡荡的。她昨晚放信的地方,只剩下一小片灰尘,是信纸被拿走后留下的印记。原来他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
杨晚栀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公路。没有车回来,也没有车过来。这栋占地广阔的庄园,突然变成了一座孤岛,而她是唯一的囚徒。
她拿出手机,翻到顾明夜的号码。那串数字她记得很熟,去年冬天她被锁在房间里,曾对着这串数字哭了整整一夜,却始终没敢拨出去。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她突然想起顾明夜的眼睛。他生气时,眼底会泛着冷光,像结了冰的湖面;可上次她发烧,他替她擦额头时,眼底的冰好像化了,漾开点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月光落在湖面上。
她终究没敢拨。她怕电话接通后,听见他冰冷的声音,怕他说“别再找我了”。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的脸。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衣架在风里轻轻摇晃。她想起以前,这里挂满了他的西装、衬衫、羊绒衫,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杨晚栀坐在地板上,背靠着衣柜,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打湿了牛仔裤的布料,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终于明白,顾明夜不是在补偿她。他是在放手。他把这栋装满了回忆的房子留给她,把她的未来还给她,自己却带着所有的伤痛,走得干干净净。
可她从来都不想要这些。她不想住这么大的房子,不想拿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更不想一个人去北京,去那个顾黛璇曾经憧憬过的城市。
她只想让他回来。想告诉他,她昨晚写的都是真的,她以后会听话,会好好替顾黛璇照顾爷爷,会陪他走过那些难熬的夜晚。
阳光慢慢西斜,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长长的光影。杨晚栀就那么坐在地上,直到窗外的天渐渐黑了,直到整栋房子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远处的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车灯的光短暂地照亮房间,又很快消失。她知道,顾明夜不会回来了。
这栋庄园,终究只剩下她和满屋子的回忆,还有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