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至少自杀死大长老那夜后，再未见过仇折叶。
而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寻他。
因为从那以后光是见面这件事本身就觉得是个问题。
‘就算找上门也做不了什么。’
难道该道个歉吗。
那是不可能的。
况且也不是冲动到需要那么做的事。
如果真要那么做的话，就不会下杀手。
我有些慌乱地望向仇折叶。
与从前不同 那张消瘦的脸。
看来心里没少受折磨 模样简直不成人形。
‘没想到会主动来找我。’
本想着迟早会因为仇剑门的事碰面。
既然长老会已结束 原打算近期就登门拜访。
但没想到仇折叶会先找上门。
窸窣。
那家伙正慢慢向我靠近。
一步一步缓缓地。
‘…嗯。’
鉴于当前状况 仇折叶说不定会对我做出什么。
但我只是静静注视着那样的他 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就在这时。
魏雪儿像是要保护我般正要挡在前方 我急忙按住她的肩膀。
示意她别这么做。
「大公子大人。」
「说吧。」
比平常更漫长的须臾过后。
仇折叶站定在我面前。
「…有件事想请教。」
听闻他有话要问 我心中暗自疑惑。
看来仇折叶并非要对我动手。
当然就算他真要动手 我也没打算坐以待毙。
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事要问我。
「问吧。」
虽然我还没同意。
仇折叶的嘴唇并不轻易开启。
我静静等着仇折叶开口。
又等了片刻，他的嘴唇终于动了。
「…您为何要那样做?」
说话时能看到他的嘴唇在不住颤抖。
「哼。」
冷不防问的竟不是埋怨。
也不是愤怒的谩骂。
反倒来问我理由。
‘虽说这段时间一直闭门不出。’
暗地里倒是一直打听着消息。
自从大长老死后，办完丧事就闭门不出了。
「问我为什么那么做?」
「…是。」
「没听说吗？我那么做的原因。」
「不，听说了。」
就像他说的，应该早就知道了。可能是通过二长老，或是武延等其他剑队成员。
毕竟不是小事，传闻肯定不少。
「那还问什么。不是都说听说了。」
「因为觉得应该亲耳听您说。」
有意思。
仇折叶的眼睛仍直勾勾盯着我。
藏不住的情绪在表面翻涌。
那翻腾的情绪显然经年累月都不会冷却。
即便如此情形下，仇折叶还是来问我缘由了。
当然，也可能是自知奈何不了我才选择这种方式。
‘这是不打算逃的意思？’
虽说用‘逃’这个字眼可能不太恰当。
总之，仇折叶是来直面我的。
想到这儿，我对他说。
「你祖父越过了我能容忍的底线。」
与预想不同 脱口而出的声音异常坚决。
「不仅以我为敌 还波及我身边之人 更甚者 已成为世家之毒。」
语调平淡得没有起伏。
我对仇折叶说出了最为残忍的话语。
此刻无需保留婉转表达的余地。
「无法坐视 故亲自出手。」
“...”
「若期待从我口中听到不同答案 很遗憾 并无此事。」
不知仇折叶究竟期待何种答案 才会前来寻我。
我能告诉他的仅止于此。
仇折叶听完沉默注视着我 继而开口应道。
「本就没有期待。」
「那是为何?」
「只是感到迷茫。」
「迷茫?」
听闻此言不禁微微蹙眉 难以理解其意。
所指为何事迷茫。
「不知今后...该如何自处。」
「所以来找我要答案?」
「…不 并非如此。」
诸多信念崩塌后的迷途 倒也可以理解。
但若为寻求救赎而来。
未免太过悲哀。
‘愚钝之徒。’
不知他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找到杀害祖父的仇人 又能如何。
看来仇折叶自己也不明白。
也是 说到底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
此刻只是个被沉重现实压垮的少年罢了。
我向这样的仇折叶发问。
「恨我吗?」
「恨。」
他的回答毫无迟疑。
「想报仇吗?」
“...”
这次没有回答。
嘴里似乎想吐出肯定的答案。
但看起来并不容易做到。
「不是?」
「…是的。」
「那为什么犹豫?」
或许是因为不敢轻易说出想杀世家血亲的话。
这么想的话倒也有可能。
但换成是我绝不会这样。
‘面对杀害家人的仇人，还能保持理智吗?’
现在的我也说不准。
但至少仇折叶这个年纪时肯定做不到。
正暗自诧异他为何能如此冷静时。
仇折叶给出了回答。
「…因为这违背了侠道。」
「侠道?」
这话有些突兀。
什么协议。
「若…祖父当真对大公子做了您所说的那些事。」
仇折叶单薄的肩膀微微发抖。
「…我便没有立场怨恨公子。」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不仅为扶嫡孙上位对直系血脉百般刁难。
更在暗地里对世家耍弄手段。
若这些指控全部属实。
仇折叶认为自己确实没资格怨恨我。
可他又为内心挥之不去的怨憎感到困惑？
这实在令我难以理解。
「想得真复杂。」
“...”
「虽然不懂为何突然扯到侠道，但我帮不了你。」
无论仇折叶是否恨我。
又或者当真怀有杀心，对此我也无能为力。
就算心怀怨恨我也不会在意。
若真存了杀心。
‘那就杀掉吧。’
会杀掉的。
不会有第二次。
以我的层次能做到的体面，就是现在不去动仇折叶。
大长老死后虽办了丧仪。
但原本就进不了仇家要员群葬的墓园。
毕竟容不下戴罪之身。
待大长老的罪名正式公示。
仇折叶的处境。
若需分担祖父的业障，结局如何就难说了。
纵使仇折叶无罪。
这该死的天地赋予的血脉业力终究躲不过。
我能做的。
顶多就是让伤害少些罢了。
‘虽不知那家伙是否想要这种施舍。’
不过根据短暂接触时仇折叶的脾性，多半是不稀罕的吧。
「仇剑门准备怎么安排?」
「…二长老说会暂时代管。」
「二长老?」
仇折叶的话让我略感意外。
与剑阁毫无瓜葛的二长老要接管仇剑门?
或许只是挂名管理，实际事务由他人处理？
‘总比落到三长老或四长老手里强。’
虽然这安排着实突兀。
「你自己真没意见?」
「…我实力不济，既无担当门主的能耐，也没那资格。」
仇折叶虽是预备少门主。
但这身份纯粹因他是大长老嫡孙。
虽说天资确实出众。
光靠那个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啊。
「虽然不知道你是抱着什么心情来找我的，但我没法给你指路。」
“...”
「更何况，你向我问路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我现在对仇折叶指手画脚确实不合适。
反过来想从杀死祖父的人身上得到什么也很奇怪。
别说怨恨了。
「对你...我感到抱歉。但也仅此而已。」
不管大长老是什么样的人物。
毕竟杀害了血亲。
对此我确实心怀愧疚。
「要怨恨还是憎恨都随你。我会承受的。」
虽然不会负起责任。
但可以承受。
虽然不知道仇折叶会因此作何选择。
听完我的话，仇折叶没有掩饰阴沉的表情，只是低声呢喃。
「我...不知道。」
「那就想想吧。你想怎么做。」
我无法对仇折叶作出更多道歉。
因此也没有立场安慰。
更给不出任何教诲。
就算回到过去，除了杀死大长老之外似乎也不会作出其他选择。
‘就算让他活着，也不过是不亲手杀他。终究会致其死地吧。’
要么击碎丹田让他慢慢死去。
要么用其他手段掐断大长老的生机。
正如我的选择。
大长老的选择想必也别无二致。
始终阴沉着脸盯着地面的仇折叶。
疲惫般用手抹了把脸。
我依然只是静静注视着这样的仇折叶。
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当寂静中只有风吹过时。
把嘴唇咬得咯吱作响的仇折叶缓缓向我发问。
「…听说您要去前线了。」
「这又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明明才刚提到的事，到底从哪儿听来的?
「是李长老告诉我的。说大公子大人您要去前线。」
「什么?」
这是什么话。
李长老提前说了我要去前线?
这话的意思是。
‘…难道父亲和李长老早就通过气了?’
说明他们早商量好要作为惩罚把我扔到前线去受苦。
‘块头跟熊似的，倒挺记仇。’
估计还在为我违抗命令越狱的事上火。
而且我这些天也故意躲着他。
我盯着仇折叶反问道。
「所以，这又怎样。」
面对我的质问，仇折叶疲惫地开口。
「我想跟您一起去。」
「啥?去哪儿。」
「就是大公子大人要去的那个前线。」
「你他妈疯了?」
现在这又是什么胡话。
说要和我一起上前线?
「什么目的。」
「我想跟着去找答案。」
「真他妈精神错乱了?」
居然要和杀祖父的仇人同行。
‘这算提前预约刺杀我吗?’
若非如此，说实话我真不明白仇折叶出于什么心态说这种话。
「我今后该怎么活…想等找到答案再决定。」
是怀着怨恨活下去，还是为复仇而活。
又或是选择接受现实就此翻篇。
这个不知所措的迷茫少年，看似终于下定决心要直面一切——
「哈。」
对我而言，做出这种决断的仇折叶实在难以理解。
因为换作是我绝不会这么选。
「…随你便。虽说上头未必会批准。」
要是从前倒还说不定。
如今关系已经破裂，我不可能让可能对我怀恨在心的仇折叶随行。
就算万分之一的概率获得批准。
「你说要怨恨我，我可以承受，但别指望我会接受更多。」
就像刚才说的。
如果他怀有更过分的念头。
我也会亲手斩断。
不知是否说完了话。
一直沉默注视我的仇折叶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后方隐约可见几名疑似仇剑门的武者。
多半是为保护仇折叶而来，或是防备他对我不利的眼线。
[果然优柔寡断]
望着仇折叶远去的背影，神老头对我说道。
‘那您的意思是当初我该杀了那小子？’
[换作老夫就不会犹豫，但你这毛头小子向来不同]
这句话直戳心窝。
确实，若在从前我早该毫不犹豫杀了仇折叶。
就像斩杀大长老时那样。
但我没有。
明知仇折叶可能怀恨在心成为后患。
即便这段关系已无修复可能。
只要仇折叶不越界，我仍不愿取他性命。
首要原因是我渴望活出与过去不同的模样。
其次，我不愿再看血脉亲缘被仇恨摧毁。
毕竟我曾亲身经历过。
[所以说你是被赶下台的那个啊。]
‘是啊。’
眼下这场灾祸正迫在眉睫，不得不采取一些行动。
留下火种。
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是这种贪念，我也想试着放纵一回。」
[啧。]
老头此后没再开口。
咕哝。
感觉有什么包住了我的手，低头一看。
魏雪儿正轻柔地握住我的手。
「少爷…. 没事吧?」
「怎么，我看着像有事?」
「嗯…. 看起来很辛苦。」
「别担心，我好着呢。」
虽然不明白魏雪儿为何那么看我。
但我确实没事。
必须像往常一样保持无恙。我轻抚着魏雪儿担忧凝望我的发丝。
对着虚空说道。
「所以现在该请您开口了吧。」
看似空无一人，实则有人存在。
沙沙-.
从树旁灌木丛中，钻出个令人怀疑究竟如何藏身的魁梧身影。
似乎伤势未愈。
正是浑身缠满绷带的李长老。
「比起从前，眼力见倒是长进了。」
「拖着那身子骨躲在那儿才奇怪吧。」
虽这么说，李长老的潜行术比预想的出色。
若非此刻气机捕捉到一丝，不然根本发现不了。
「您特意向那小子透露前线情报有何用意?」
「他问了便答了。」
「对我却只字不提?」
「连爷爷的话都当耳旁风的孙子崽子，凭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他。」
“...”
果然。
对于我越狱的事，李长老似乎至今仍耿耿于怀。
正挠着脸颊暗自愧疚时，李长老又开口了。
「我知道你曾请求关照折叶的事。」
「…啧。」
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只偷偷跟父亲提过。
「所以您才答应掌管仇剑门吗?」
「总比三长老和四长老接手强。只是挂名而已，弟子们的武功由一剑队长负责。」
「一剑队长亲口说的?」
论剑术，仇家内部无人能出其右。
虽不知与大长老全盛时期相比如何。
但眼下确实如此。
‘若是那位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想起他时，觉得比其他人都靠谱得多。
至少不是会在背地里耍花招的人。
「您身体还好吗？」
「呵，这就急着打听了。」
「总比不问强…您先把拳头放下。您这是这是幻痛发作了?」
这老爷子身子骨不行，脾气倒挺冲。
「不碍事，这点小伤抹点唾沫就好。」
「…您老的口水是掺了公青石油还是怎么?」
要真管用这世上还要大夫干嘛。
「话说回来，你还带了个稀客。」
「啊。」
李长老的话让我想起那个此刻应该被关进仇家地牢的老头。
‘把下污门主给忘了。’
我暂时忘记了从黑夜宫一起带回来的下污门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大长老您也认识此人吗?」
面对我的提问，大长老捋着胡须干咳了一声。
「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早知那副轻浮德行会落得这般下场。」
‘原来大长老也知道门主的事啊。’
明明都说对下污门主知之甚少，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了解他。
‘总之，这地方没一个正常人。’
这个瞬间让我更加确信了。
「是在黑夜宫发现的老人，父亲说要带他走。」
这种时候把父亲搬出来当借口正合适。
果然，一提及父亲，李长老也不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就交给家主定夺吧。」
是否要联系下污门。
亦或另有他用尚未可知，但既然父亲已经注意到这位门主。
我怕是很难插手了。
「客人暂且不论。」
大长老突然截住话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给我。
「没想到你竟与丐帮有渊源。」
「丐帮?」
突然提丐帮做什么?
疑惑间接过信笺。
大长老给我的信笺上，盖着丐帮情报专用的印鉴。
‘这是…’
通过印鉴下方蝇头小楷书写的名字。
我明白了寄信人是谁。
秋翁。
是后世丐王递交给我的信函。
‘虽料到会有来信。’
但比预期更快。
会是什么情报呢。
若是在河南拜托他搜集的默拳与败尊相关情报的话…。
‘最好是败尊的情报。’
硬要选的话，比起默拳更希望是败尊的信息。
毕竟那边更紧急。
‘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好了。’
秋翁寄给我的信笺上简短地写着几句话。
-真龙公子…活*….
-无异常。
“...”
第一行像是写了又擦掉的字迹暂且不论。
看到第二行字迹后，我小心折起信纸揣进怀里。
随后点头喃喃道。
「看来是被抓了。」
关于秋翁的事似乎可以暂时搁置。
他应该能照顾好自己。毕竟曾是一代枭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