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潘在楚军的羽翼下登上齐侯之位,并未带来预期的稳定与臣服。他的统治,从最初便建立在阴谋、暴力与对外依附之上,如同无根之木,注定风雨飘摇。临淄城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新的恐怖与反抗已悄然滋生。
齐昭公深知自己得位不正,且临淄经历了连番内乱和宋军蹂躏,国力凋敝,人心浮动。他非但不思安抚休养,反而采取了更为酷烈的高压手段以巩固权位。
首先便是清算。他大肆捕杀所谓“孝公余党”及“亲宋分子”,范围肆意扩大,凡昔日与己不睦、或稍有嫌疑的贵族、官吏,皆遭屠戮抄家。其手段之残忍,株连之广,甚至超过了公子无亏时期,闹得临淄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其次是谄楚。为报答楚国“援立”之功,并换取持续支持,他履行诺言,割让南部边境多处险要城邑与楚。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将齐国的南大门拱手让与强楚,引起国内有识之士的极大愤慨。同时,楚国的“客卿”、“监军”充斥宫廷与军队,颐指气使,干涉内政,俨然太上皇,齐国之尊严,扫地无存。
再者是横征暴敛。为供养自己的奢华享受、犒赏党羽、以及支付对楚国的“贡赋”,公子潘设立了诸多苛捐杂税,强征民夫,使得本已困苦不堪的齐国民生更加雪上加霜。田野荒芜,市井萧条,怨声载道。
隰朋生前苦心维系的那点人心纽带,被公子潘彻底斩断。临淄城内,表面顺从,暗地里,“暴潘”、“楚奴”的骂声已不绝于巷陌。一种压抑的怒火,在沉默中积聚。
高压之下,反抗的星火并未熄灭,反而开始以更隐秘、更顽强的方式蔓延。
最初是零星的、自发的。南部边境被割让地区的守军和民众,不甘心受楚人统治,爆发了数次小规模暴动,虽皆被楚军与公子潘派兵联合镇压,但其宁死不屈的气节,激励了更多人。
很快,更有组织的抵抗力量开始浮现。
一部分是原孝公政权的离散力量。他们并未完全被肃清,一些中下层军官、地方官吏,在孝公被逐、隰朋死后,或因忠义,或因自身利益受损,暗中串联,积蓄力量。他们往往打着“迎复孝公”或“诛暴潘、清君侧”的旗号,虽然孝公本人下落不明,但其名分仍是一面有用的旗帜。
另一部分,则源于隰朋的遗策。那位接到隰朋密函、驻守莒国边境的旧部将领,悄悄收拢了一批溃散的忠勇之士,并凭借地利,与南部反抗势力取得了联系。他们规模不大,但组织更为严密,行动更为谨慎,成为抵抗力量中一支潜在的核心。
此外,一些原本中立的贵族,如国氏、高氏的部分旁支,见公子潘倒行逆施,国将不国,也开始暗中提供财物和情报上的支持,为自己预留后路。
这些分散的力量如同地下暗流,彼此之间虽还未完全汇合,目标也不尽一致,但共同的对象都是公子潘及其背后的楚国势力。他们等待着一个契机,一个能够将星火燃成燎原大火的时机。
郢都楚宫,楚成王熊恽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荣耀。擒宋公、立齐侯,楚国的兵威与影响力达到了空前的高度。然而,在这巅峰之上,关于未来战略的辩论,也在朝堂之上悄然展开。
一派以部分军方将领和激进贵族为代表,主张趁热打铁,大举北进。“王上,今宋国已服,齐国内乱,中原无主,正应尽起大军,一举荡平宋、卫、郑诸国,兵临洛邑,问鼎之轻重!岂可坐失良机?”
另一派则以令尹子文为核心,更为冷静持重。“不然,”子文出列反驳,“今虽得胜,然所得之地需消化,所服之人需安抚。齐国内情未稳,公子潘暴虐,反抗四起,我若此时大举北进,则齐地必将生乱,拖我后腿。宋国目夷,隐忍能干,国内悲愤,我若逼之太甚,其必死战。中原诸侯虽惧我,然其心未附,我若急于求成,恐使其因恐惧而联合,反生大患。”
他转向楚成王,恳切道:“王上,霸业非一日可成。今之计,当在于‘固本’与‘削枝’。固本,即巩固在汉水、淮水流域的既得利益,安抚新附之地;削枝,即继续利用齐国内乱,支持公子潘镇压反抗,同时以宋襄公为质,不断削弱勒索宋国,使其无力反抗,亦不敢与他国结盟。待齐、宋彻底疲弱,中原诸侯习惯我之存在,再徐图进取,方为万全之策。”
楚成王沉吟不语。他既有开拓的雄心,也深知子文的老成谋国之言甚有道理。扩张过快,确易消化不良,甚至可能崩盘。
最终,他采取了子文的策略,但略有调整:“令尹之言甚善。然大军不可全然不动。可增兵齐楚边境,一则弹压齐乱,助潘稳定局势;二则对鲁、卫等国形成威慑,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对宋,继续施压,索要更多贡赋,迫使其进一步屈服。至于北进…...”他目光扫向地图上的北方,“暂且观望。”
楚国的战略,暂时从急风暴雨式的扩张,转为更具耐心的消化与遏制。但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其惯性并非轻易能够停止,前线将领的贪功、被压制国家的反弹,都可能随时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在这纷乱的棋局中,几个流亡者的身影正悄然活动。
齐孝公昭的下落终于有了些许眉目。据悉,他在少数心腹护卫下,并未远逃,而是潜入了鲁国边境附近隐匿。鲁国态度暧昧,既不敢公然收留得罪楚国,也未将其驱逐,似乎也在观望局势。
而更北方,晋公子重耳的团队,加强了对东方信息的收集。齐国的内乱和楚国的扩张,在他们看来,既是危机,也是巨大的机遇。狐偃、赵衰等人频繁与来自东方的商旅、使者接触,分析着每一丝可能利用的矛盾。
赵衰甚至向重耳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公子,齐虽乱,然其国本犹在,民气未泯。暴潘必不长久。若他日公子得返晋国,或可遣一上将,以尊王攘夷之名,介入齐乱,扶立亲晋之君。如此,则可得强齐为援,共抗荆楚,霸业可图!”
重耳目光深邃,未置可否,但将此言深深记在心中。他明白,未来的争霸之路,齐国将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关键节点。
此刻的华夏大地,仿佛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公子潘的暴政是桶内的火药,楚国的压制是桶上的重物,而各地零星的反抗、流亡者的谋划、以及北方晋国那审视的目光,则是散落四周的火星。只待时机一到,便是又一场惊天动地的爆发。历史的进程,在短暂的僵持与暗流中,积蓄着下一轮剧变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