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储位伴药炉,龙潜三十载身孤。
刚扶玉玺安天下,却付江山与子夫。
革弊政,起贤徒,昙花一现永贞图。
可怜壮志随云散,只留青史叹命途。
唐德宗贞元二十一年正月,长安城飘着那年最后一场雪,东宫少阳院的药味比御膳房的肉香还浓。李诵坐在窗边,看着檐角的冰棱往下滴水,手里攥着的《倚天屠龙记》翻了半页没动——不是不想动,是右手抬不起来了。
这年他四十四岁,当太子已经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前,他还是个能拉三百斤弓、跟父皇德宗在行宫并肩打叛军的热血青年。那年朱泚造反,德宗带着一家老小往奉天跑,半道上粮食吃完了,李诵揣着几个麦饼徒步护驾,脚底板磨出血泡都没哼一声。德宗当时摸着他的头说:“吾儿类我。”可谁能想到,二十多年过去,“类我”的儿子先熬成了药罐子。
要说李诵这太子当得,那叫一个“忍”字诀练到满级。德宗脾气爆,又爱猜忌,宰相换了一茬又一茬,李诵愣是没跟任何一任宰相走太近。
早年卢杞当宰相,这人是出了名的“奸相”,天天给德宗灌迷魂汤,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有人劝李诵:“太子您得说说,再这么下去朝堂要乱了!”李诵摇摇头:“父皇选的宰相,我要是瞎掺和,不成了挑拨父子关系?”后来卢杞倒台,德宗问他:“当年你咋不提醒我?”李诵还是那套话:“儿臣只知尽孝,不懂朝政。”德宗听完,反倒觉得这儿子稳重。
可稳重归稳重,架不住常年担惊受怕。德宗晚年多疑,连自己亲儿子都防着,东宫的人只要跟外臣多说一句话,保准被锦衣卫(当时叫神策军)盯上。李诵白天得陪着德宗处理奏章,晚上还得琢磨怎么别说错话,久而久之,这心劲儿就熬没了,身体也垮了。
贞元二十年九月,李诵突然中风,嘴歪眼斜,话都说不利索了。德宗听说后,踩着雪就往东宫跑,一进门看见儿子躺在床上,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老皇帝当场就哭了:“吾儿苦矣!”从那以后,德宗天天派人送药,可李诵的病就像烂泥潭里的石头,怎么捞都捞不起来。
《旧唐书·顺宗本纪》里写:“二十年九月,太子有疾,不能朝。上忧之,数自临视。”就这短短一句话,藏着多少父子间的无奈——老子怕儿子熬不过自己,儿子怕自己熬不到登基,偏偏俩人都没说破。
转过年来正月,德宗也病了。老皇帝躺在病床上,最惦记的还是儿子的病,好几次想召见李诵,可又怕看见儿子那副模样伤心。直到正月二十三,德宗快不行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叫人把李诵抬过来。父子俩对视一眼,德宗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声音,李诵趴在床边,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却连一句“父皇”都说不出来。
当天晚上,德宗驾崩。宫里顿时乱成一锅粥——老皇帝没了,新皇帝是个中风的病人,连登基大典都没法主持,这要是传出去,藩镇会不会造反?宦官会不会作乱?
多亏了宰相卫次公还算镇定,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拍着桌子喊:“太子虽有疾,天下属心久矣!若立他人,必大乱!”这话算是定了调子。正月二十四,李诵在太极殿登基,是为唐顺宗。
可谁都没想到,这位熬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登基后只当了一百八十六天皇帝。
顺宗登基那天,场面有点尴尬。按规矩,新皇帝得站在太极殿的龙椅前,接受百官朝拜,可顺宗连站都站不稳,最后是宦官扶着他,半坐半靠在龙椅上,连“平身”两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
可就是这么个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皇帝,一上台就搞了场大动作——史称“永贞革新”。
顺宗心里跟明镜似的:自己身体不行,要是不趁着刚登基的劲儿干票大的,等哪天撑不住了,这江山就成了宦官和藩镇的囊中之物。他早就暗地里培养了一群心腹,为首的是王叔文和王伾,还有柳宗元、刘禹锡这些后来被称为“二王八司马”的官员。
这群人里,王叔文最有本事,也最敢干。顺宗登基第二天,王叔文就以皇帝的名义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废除“宫市”;第二道,废除“五坊小儿”。
先说这“宫市”,就是皇宫里的人到市面上买东西,说是买,其实跟抢差不多。宦官拿着一块破布,就能说这是“御用布料”,要你十匹好布的钱,你还不敢不给。有个农夫拉着一车柴去卖,宦官过来就说:“这车柴宫里要了,给你半匹布当钱。”农夫不答应,宦官直接把柴抢走,还把农夫打了一顿。这事传到顺宗耳朵里,他气得拍桌子(当然,是左手拍的),所以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废宫市。
再说说“五坊小儿”,五坊是皇宫里养雕、鹰、鹞、鹘、狗的地方,这些管五坊的宦官就叫“五坊小儿”。他们比宫市的宦官还横,到了老百姓家里,说是“皇家养的鹰要喝水”,就得让你端最好的茶;要是说“狗饿了”,就得给肉吃,不给就砸你家东西。顺宗废了五坊小儿,老百姓听说后,街上放鞭炮的比过年还热闹。
《新唐书·顺宗本纪》里记:“罢宫市,罢五坊小儿。”就这七个字,背后是多少百姓的苦,又是多少宦官的恨。
可顺宗没停手,他知道,宦官最厉害的不是抢东西,是手里有兵权。当时神策军的兵权全在宦官手里,顺宗想把兵权收回来,交给自己信任的大臣。王叔文推荐了范希朝和韩泰,让他们去接管神策军。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宦官头子俱文珍当场就炸了:“兵权是咱们的命根子,给了他们,咱们还活不活?”他连夜召集其他宦官,跑到顺宗面前哭哭啼啼:“陛下,神策军是保卫皇宫的,要是交给外人,万一他们造反,谁来保护您?”
顺宗本来身体就不好,被宦官这么一闹,气得头晕眼花,话都说不出来。王叔文想再争辩,可宦官根本不给机会,直接把范希朝和韩泰挡在神策军军营外,俩人连军营的门都没进去。
兵权没拿回来,顺宗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到了三月,他连早朝都没法上了,所有奏章都得靠王叔文等人先看完,再念给他听,他点头就准,摇头就驳回。可这么一来,满朝文武都觉得:这皇帝跟个傀儡似的,实权都在王叔文手里。
藩镇也开始闹事。淮西节度使吴少诚上书,说王叔文“专权乱政”,要求顺宗把王叔文撤职。俱文珍趁机联合几个老臣,天天在顺宗面前说王叔文的坏话,说他“想谋反”“想架空皇帝”。
顺宗心里清楚王叔文是忠臣,可他自己说话没人听,身体又撑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叔文被排挤。五月,俱文珍等人逼着顺宗下旨,让王叔文去当渝州司户参军,把他赶出了长安。
王叔文走的那天,天上下着小雨。他骑着马出长安城门,回头看了一眼皇宫,叹了口气:“吾志未竟,奈何天不假年!”我们中学课本里学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说的就是刘禹锡和王叔文这群人的遭遇。
王叔文被赶走后,顺宗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俱文珍等人见顺宗没了靠山,就开始琢磨着换皇帝。他们选中的人,是顺宗的长子李纯——也就是后来的唐宪宗。
六月,俱文珍带着一群宦官和老臣,跑到顺宗的病榻前,说是“百官请求陛下立太子”。顺宗躺在床上,看着这群人虎视眈眈的样子,心里明白:自己要是不答应,指不定会出什么事。他颤抖着抬起左手,在立太子的诏书上画了个圈。
几天后,李纯被立为太子。俱文珍还不满足,又开始逼着顺宗退位。七月,宫里传出消息:顺宗“自愿”退位,当太上皇,太子李纯登基。
《旧唐书·顺宗本纪》里写:“永贞元年八月庚子,诏曰:‘朕以寡德,纂承大统……今传位于皇太子,宜令所司择日册命。’”这道圣旨,说是顺宗“自愿”,可谁都知道,背后是宦官的逼迫。
退位那天,顺宗被人从病床上扶起来,换上太上皇的衣服,送到兴庆宫居住。他看着儿子李纯穿着龙袍,接受百官朝拜,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也许他想起了二十六年的太子生涯,想起了刚登基时的雄心壮志,想起了王叔文那群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的大臣,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纯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二王八司马”全贬到偏远地方。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刘禹锡被贬到朗州,其他几个人也没好下场。永贞革新就像一场短暂的烟火,刚点亮夜空,就熄灭了。
顺宗当了太上皇之后,身体越来越差。他住在兴庆宫,身边只有几个老宫女伺候,想见儿子李纯一面都难。有时候他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皇宫,能看一整天,嘴里还念叨着“王叔文”“改革”之类的话,可没人听得懂,也没人愿意听。
元和元年正月,顺宗在兴庆宫驾崩,享年四十六岁。从登基到驾崩,不过一年多时间,真正掌权的日子,更是只有短短一百多天。
《新唐书》里评价顺宗:“顺宗之为太子也,留心艺术,善隶书。德宗之世,天下多故,太子常忧惧,不能言。及即位,锐意改革,而疾已甚,在位七月而逊位。”这段话算是公允,可也藏着惋惜——要是顺宗身体好点,要是他能多掌权几年,唐朝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顺宗死了,可关于他的议论没停过。有人说他是个可怜的皇帝,半生熬太子,登基就生病,最后被宦官逼着退位,一辈子都在憋屈中度过;也有人说他是个有魄力的皇帝,明知自己身体不行,还敢跟宦官、藩镇叫板,搞永贞革新,虽败犹荣。
其实顺宗这一生,就像他登基时那场雪——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可雪化了之后,总有人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场雪,想把长安的脏东西都盖住。他搞的永贞革新,虽然只维持了一百多天,可废除宫市、五坊小儿,实实在在帮老百姓解了困;他想收回兵权,虽然没成功,可也让后来的皇帝知道,宦官专权是个大麻烦。
就像刘禹锡在《玄都观桃花》里写的:“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顺宗虽然走了,可他的革新精神,他的那份不甘,却一直留在了唐朝的历史里。后来宪宗虽然贬了“二王八司马”,可也吸取了顺宗的教训,打压藩镇,整顿朝政,开创了“元和中兴”,说不定在某个深夜,宪宗也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那个躺在病榻上还想改革的皇帝。
顺宗的故事,说到底,是一个普通人在皇权旋涡里的挣扎。他不是什么千古一帝,没有唐太宗的雄才大略,也没有唐玄宗的风流倜傥,可他有一颗想让天下变好的心,哪怕自己只有一百多天的时间,哪怕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他也想试试。
这就够了。
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能开创盛世,可只要心里装着老百姓,只要敢为天下先,就算只当一百多天皇帝,也值得被记住。
参考《新唐书》《资治通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