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块湿透的幕布,沉重地压在镇政府旧办公楼的轮廓上。
林晚秋的呼吸被刻意压制得极轻,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部分。
她没有丝毫犹豫,绕到建筑背阴的北侧,那里的窗户最低,也最容易被忽视。
地质锤沉重的末端被她当作撬棍,精准地插入老旧木质窗框的缝隙。
一声压抑的、木头纤维断裂的闷响后,窗户被撬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对她来说,这确实不是难事。
她将背后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缚在一起的陆承宇调整好位置,单手发力撑起身体,敏捷地翻窗而入。
双脚落地的瞬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霉菌与尘土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肺腑一阵紧缩。
这里是档案室的杂物间,空气潮湿而停滞,仿佛时间都在这里凝固了。
她没有开手电,而是凭借“真实之眼”残存的夜视能力,辨认着脚下的路径。
墙壁上布满了施工时期留下的粗糙凿痕,摸上去一股冰凉的湿气。
她背着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每一步却走得异常沉稳,最终在杂物间尽头找到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铁门。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她用肩膀抵开,一股更阴冷、更污浊的气流从下方涌出。
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笔直地射向地面,照亮了一个直径约一米的圆形铸铁井盖。
井盖的边缘,几道崭新的、金属与水泥摩擦产生的刮擦痕迹在光线下泛着刺眼的银白。
有人近期进出过。是陆承宇,还是……其他人?
林晚秋的心猛地一沉。
她放下陆承宇,让他靠墙坐好,然后双手扣住井盖边缘的凹槽,腰腹发力,猛地向上掀起。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井盖被挪到了一旁,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股混杂着锈水和腐烂物的恶臭直冲鼻腔。
井壁上固定的铁制绳梯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铁屑。
她毫不迟疑地解下背包里的钢索纤维,一端牢牢固定在旁边废弃的暖气管道上,另一端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活结,一个简易的攀降装置就完成了。
她再次将陆承宇缚在背后,深吸一口气,身体向后一仰,沿着光滑的井壁垂直下降。
黑暗与潮湿将她完全吞没。
下降过程中,四周只有钢索摩擦井壁的细微声响和自己沉重的呼吸。
就在这时,濒临崩溃的“真实之眼”突然捕捉到了一段不属于此地的声音,它并非从耳机传来,而是直接在她的脑海中响起,仿佛这冰冷的井壁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听诊器。
“呜……妈妈……”一个孩童细碎的哭喊。
“砰!砰!”沉重的铁门被猛烈撞击的声音。
然后,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她熟悉到骨髓里的女声响起:“不行……绝对不能让他记住妈妈的脸……”
是苏敏!
林晚秋的身体猛地一僵,下降的动作瞬间停滞。
这不是幻觉!
她强行稳住心神,立刻意识到,这是父亲的残影通过某种方式遗留下来的声波记忆,被这特殊的圆筒形空间结构放大、聚焦,最终形成了共振,重现在她的感知中。
苏敏到底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
她不敢多想,加速下降。双脚终于触及坚实的地面,d区到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这根本不是什么备用通道,而是一个被精心改造过的声学实验室。
整条狭长的隧道内壁,从上到下贴满了厚厚的黑色吸音棉,将一切外界杂音隔绝在外。
隧道的正中央,赫然架设着一台老旧的盘式扩音器,几根粗大的电缆从机器后端延伸出去,接驳在墙壁上一条被强行剥开外皮的线路分支上——那是镇政府广播系统的线路。
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脚下的地面上,散乱地丢弃着几十个微型录音笔。
她弯腰拾起一支,上面用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一个名字:王二柱。
她按下了播放键。
“我……我搬进新家,一分钱都没花!真是太感谢政府,感谢党了!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一个男人欢快激动的声音响起。
林晚秋认得这个声音,正是那位最早向她举报,后来又当着调查组的面矢口否认的贫困户。
录音里的语气热情洋溢,充满了幸福感,但透过“真实之眼”,林晚秋却看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情绪图谱:他的前额叶皮层活跃度极低,负责恐惧与警觉的杏仁核也处于一种非正常的抑制状态。
这是典型的“记忆覆盖”后遗症!
通过高强度的定向声波刺激,配合群体性的心理暗示,将一段伪造的“幸福”记忆强行植入大脑,覆盖掉原有的真实认知。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所谓的“幸福小镇”项目,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政绩工程,而是一个巨大的、以全镇居民为实验对象的认知重塑系统!
谎言,就是通过这台扩音器,日复一日地被灌输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她立刻从腰间摸出那把改装过的地质锤干扰器,拔出隐藏在手柄中的微型信号接头,准备接入扩音器的输入端口,用强电流彻底烧毁它。
就在金属插头即将接触接口的瞬间,对面贴满吸音棉的墙壁上,光影一阵扭曲,父亲林振山的残影突兀地浮现。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旧夹克,身形虚幻,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林晚秋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凝神细看,这才发现,必须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墙体,才能激活声波回放。
那是小时候父亲教她的,独属于他们父女之间的“暗与拍法”。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关节在冰冷的砖面上,用力敲出了三短两长的节奏。
墙上的残影立刻有了回应,父亲焦灼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别关机器……让它继续播……真相……要靠‘错频’才能听见。”
话音未落,影像如被风吹散的烟尘,瞬间碎裂消失。
错频?
林晚秋怔在原地,几秒后,一个大胆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迷雾。
她明白了!
正常频率播放的是精心编织的谎言,想要揭穿它,并不是让它静音,而是要用另一段真实的声音去干扰它,叠加它,让两者之间产生微小的“差频效应”。
这种人耳无法清晰分辨的认知摩擦,不会立刻唤醒被催眠的意识,但却能在每个听众的潜意识深处,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她不再迟疑,迅速拆解开那个蜂巢模型,取出内部指甲盖大小的微型扬声器组件,飞快地与地质锤干扰器重新组合,改装成一个简易的双频发射装置。
她从随身的加密U盘里调出省纪委备份的、村民们最初的原始访谈录音,将其接入装置。
她设定了一个0.8秒的播放延迟,正好能与广播里循环的谎言形成一道微不可察的相位差。
她将这个小巧的装置小心翼翼地固定在扩音器背面的散热口,确认启动后,再没有片刻停留。
背起陆承宇,她悄然沿着原路撤离。
临走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那面墙壁,只见父亲的残影再次一闪而过,这次没有声音,只留下一个清晰的口型:“快走。”
返回地面的过程远比下来时艰辛。
就在她攀上井口,即将翻出地下室时,背后的陆承宇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温热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她的脖颈上。
林晚秋心中警铃大作,急忙将他放下检查。
她骇然发现,他胸前那个植入点的周围,皮肤已经呈现出大片恐怖的青紫色,仿佛皮下有无数条细小的虫子在蠕动——那是钢索纤维中的生物活性物质在反向侵蚀他的神经!
她撕开他昂贵的西装内衬,想用匕首割断那些已经与血肉粘连的残留纤维,却在混乱中发现,其中一根最粗的纤维末端,竟然用激光蚀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母:“d7”。
d7?
这不是逃生通道的编号!
这是倒计时?
还是某个尚未被激活的触发机关的代号?
她还来不及细想,怀中的男人忽然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涣散,瞳孔却死死锁定着她的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嘶哑的字:“……别听……”
话音未落,他的头无力地一歪,彻底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昏迷。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覆盖全镇的广播系统突然中断了长达数秒的死寂。
紧接着,一段无比熟悉、家喻户晓的旋律毫无征兆地响彻青禾镇的夜空。
那是每年春节联欢晚会开场的曲子,欢快、喜庆、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祝愿。
然而这甜美的旋律,却让林晚秋的脊背窜上一股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