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镇的风,吹到福安陵园的地界,便带上了一股子纸灰和陈年泥土混合的凉气。
这里不叫公墓,叫“服务区”,由宏远集团旗下的殡葬公司全权运营,与其说是一方净土,不如说是一门被垄断的生意。
林晚秋的素色衣衫在风中微微摆动,臂弯里挎着的竹篮里,一碗隔夜的冷米饭上插着三根劣质的线香,旁边是几沓最粗糙的黄纸。
这是青禾镇祭奠横死之人的规矩,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对往生者的卑微和对现实的无奈。
陵园入口的岗亭里,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守墓人正低头玩着手机,头也没抬。
“找谁?”声音干巴巴的,像被风干的橘子皮。
林晚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与悲戚,声音压得很低:“师傅,问一下,我表哥,三年前南塘渡口修桥塌方走的,听说统一埋在这儿了……我想给他烧点纸。”
守墓人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在她和竹篮上扫了一圈,嘴角撇出一丝不易察公斤的轻蔑:“塌方?没听说。名单不对外,公司有规定。”
“可……可我从外地赶回来的,就想拜拜他。”
“规定就是规定。”守墓人挥了挥手,像赶一只苍蝇,“要去烧纸,去公共祭祀区,别在这儿挡道。”
林晚秋没有再争辩,只顺从地“哦”了一声,默默退到入口石阶旁,那里有一个专供访客的铁皮焚烧桶。
她蹲下身,一张一张地将纸钱送入火中,眼睛却死死盯着那跳动的火苗与升腾的灰烬。
火舌舔舐着黄纸,黑色的纸灰打着旋儿向上飘飞。
在她的真实之眼中,整个空间的气流轨迹被无数微光粒子清晰地勾勒出来。
绝大部分的灰烬都朝着西北方向飘散,唯独一缕最细微的尘埃,在离地约半米的高度,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执拗地偏向了东南角那片被冬青树篱笆围起来的草坪,其飘移的速度比其他方向快了将近0.8米。
那里,有看不见的呼吸。一个属于地下的通风口。
火苗燃尽,最后一丝青烟散去。
林晚秋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拎着空篮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夜色如墨,将整个青禾镇浸泡其中。
一道黑影如猫般灵巧地翻过陵园西侧的围墙,落点悄无声息。
这里是泵房区域,白天她已经观察过,监控探头的红外扫描有三秒钟的交叉死角。
林晚秋掐准时间,如一道鬼魅,贴着墙根闪进了未经锁死的泵房后门。
一股浓重的机油和潮气扑面而来。
她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检修井盖。
白天观察到的通风口就在这正上方,地下空间必然相连。
井盖被撬开一条缝,一股混杂着纸张霉味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涌了上来——地下档案室。
档案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皮柜,塞满了厚厚的纸质名录,按年份和区域堆放着。
林晚秋的目标明确,她迅速找到标记着“2011-2013”的区域,开始快速检索。
她的手指像是最精密的扫描仪,飞速掠过一页页死亡登记表。
“宏远三号工地,张全,突发心肌梗塞。”
“南塘渡口项目部,李四,高空坠物,意外。”
“云岭一级公路,王五,交通事故。”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死因。
但在真实之眼下,谎言无所遁形。
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些死者的籍贯、年龄、用工单位,高度集中于宏远系承建的几个重大工程项目。
更诡异的是,每一份死亡档案的末页都附着一份赔付协议,代理方清一色是“宏安法律服务所”,而协议的签署日期,竟然无一例外地比档案上记录的事故发生日期,早了整整两天。
仿佛他们提前就知道,这些人会在两天后死去。
这已经不是腐败,而是谋杀。
林晚秋心头剧震,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手机飞快地将这些关键页面拍照存证。
就在她准备撤离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交谈声。
来不及多想,她一个闪身,钻进了档案室尽头那台巨大焚化炉的检修通道里。
空间狭窄得令人窒息,冰冷的金属紧贴着她的后背。
她蜷缩在黑暗中,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门锁传来“咔哒”一声,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妈的,又让清理旧档,”其中一个声音比较年轻,带着不耐烦的抱怨,“都十多年了,还怕有人翻出来查那座老桥的桩基问题?”
另一个声音则显得老成而冷酷,他冷笑一声:“怕什么?当年不是都处理干净了?连林镇长都亲自出来定性是‘施工技术误差’。再说了,知道内情的那个王会计不是也‘想不开’跳河了么。人都死了,账本也烧了,谁还能翻出天来?”
林镇长……
这三个字像一根烧红的冰冷的楔子,狠狠钉进了林晚秋的脑髓。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肉里,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骇。
父亲的名字,那个教导她“公私分明、清正廉洁”的父亲,竟在此刻,从敌人的口中,以一个同谋者的形象浮现。
她强迫自己冷静,用指甲在手臂的皮肤上,一笔一划地刻下几个关键词:“南塘渡口”、“混凝土配比记录”、“王会计自杀”。
每一个字,都刻得深可见血。
次日清晨,林晚秋像变了一个人。
她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怯懦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她以“工亡家属维权”的身份,出现在县民政局的信访大厅。
她递交了一份连夜伪造的、与“张全”的亲属关系证明,要求调阅其工伤认定及死亡抚恤的相关材料。
窗口的工作人员接过材料,在电脑上敲打了半天,公式化地回答:“不好意思,系统正在进行档案数字化升级,这部分历史档案暂时无法查询。”
林晚秋没有纠缠,只是点了点头。
但在她转身离开的前一秒,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块电脑屏幕上飞快闪过的一个目录树结构:“特殊归档→b类封存→ht”。
走出民政大厅,阳光刺眼。
她拐进一个无人的小巷,立刻拨通了林小禾的加密电话,没有一句废话,只口述了一串由字母、数字和特殊符号组成的复杂字符组合。
三个小时后,远在省城的林小禾攻破了县政务云的备份服务器。
一份被标记为“殡葬公共服务优化建议”的无害pdF文档被悄然替换。
而在新文档的附件里,夹藏着一张经过高精度复原的扫描件。
那是一张桥梁竣工验收会的现场合影,照片上,时任宏远集团副总的陆承宇的叔父,与时任青禾镇镇长的林父并肩而立,两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文件,封面上那几个字,在像素增强后清晰可见——《南塘渡口大桥桩基工程竣工报告》。
夜,再次降临。
林晚秋独自一人,重返福安陵园。
她避开了所有守卫,来到了东南角那片荒草丛生的区域,在一座没有任何标记的土坟前,缓缓跪下。
这一次,她的竹篮是空的。
她没有烧纸,也没有点香,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了一本因常年翻看而边角卷曲的练习册。
那是她参加工作时,父亲亲手为她抄写的《中国共产党廉洁自律准则》。
她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父亲苍劲有力的笔迹:“吾儿晚秋,当以清白立世,不负家国。”
她凝视着那行字,良久,良久。
然后,她用手在那座无名坟前刨开一个浅坑,将这本承载了她所有信仰源头的练习册,郑重地埋了进去,最后覆上一块沉重的青石。
像是在埋葬一个理想,又像是在举行一场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审判。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决然转身。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微弱的震动。
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陈秘书。
只有一个GpS定位坐标,和一句话:“我们已抵达外围,距离直线距离18公里,是否需要接应?”
林晚秋举起手机,按住录音键,只回了一条语音。
听筒里,只有呜咽穿过山林的夜风声,和她那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异常坚定的声音:
“不要来找我。等钟再响一次,你们再动。”
她将手机揣回兜里,月光洒在她瘦削的背影上。
背包侧面,那枚作为联络信物的黄铜铃铛,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却固执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夜还很长,有些路,必须一个人走。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如巨兽脊背般的山脉轮廓,眼神里再无一丝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