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另一端。
与电玩城里喧嚣热闹的气氛截然不同,老城区的一家苍蝇馆子里,后厨油腻闷热。
李小月洗完了最后一个盘子。
热水混着洗洁精的味道,熏得她有些头晕。
十九岁的女孩,本该是充满活力的年纪,此刻却满脸疲惫。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透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廉价工服。
她来江城已经一个月了。
为了赚够自考大学的学费,她跟着同乡的王思月来到这家饭馆打工。
老板承诺的工资是三千五一个月,包吃包住。
对于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高中毕业生,这已经是一份不错的收入。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
她心里盘算着,除去必须要寄回家的钱,剩下的存起来,离她的大学梦就又近了一步。
后厨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是饭馆老板张德发。
“小月啊,手脚挺麻利的。”
张德发脸上挂着虚伪的笑,随手将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拍在了沾满油污的案板上。
“来,这个月的工资。”
李小月擦了擦手,有些拘谨地走上前。
她拿起那叠钱,开始数。
一张,两张……
数到最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不对。
钱的厚度不对。
她又仔细地数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张。
两千块。
李小月的心沉了下去,她抬起头,看着老板。
“老板,是不是……算错了?您当初答应我的是三千五。”
张德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圈。
“没错啊,就是两千。”
他的回答轻描淡写。
李小月急了。
“可是您明明说的是三千五!我每天从早上九点干到晚上十一点,一天十几个小时,一个月都没有休息过!”
“年轻人,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张德发一副教训的口吻。
“我这里包你吃,包你住。你知道现在江城的房租多贵吗?每天三顿饭,水电煤气,哪样不要钱?”
他掰着粗壮的手指,算得头头是道。
“给你扣掉一千五的食宿费,给你两千,不少了!很多地方连住的地方都不管呢!”
李小月被这套歪理气得浑身发抖。
包吃包住?
住的就是后厨旁边隔出来的小杂物间,一张木板床,连窗户都没有。
吃的就是店里客人剩下的饭菜。
这些东西,竟然要算她一千五?
“这不合理!您这是欺负人!”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
“哎呦,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欺负人?”
张德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
“我给你一个刚从乡下来的黄毛丫头工作的机会,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嫌钱少?行啊,你出去找找看,谁愿意要你这种什么都不会的?”
就在这时,一个画着淡妆,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是王思月。
她看到这剑拔弩张的场面,立刻就明白了七八分。
“老板,小月,这是怎么了?”她故作关心地问。
“思月你来得正好,”张德发像是找到了帮手,“你评评理,我给她两千块,包吃包住,她还嫌少,说我欺负她!”
王思月立刻换上一副懂事的面孔,拉了拉李小月的胳膊。
“小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快跟老板道歉!”
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
“你刚来城里,什么都不懂。老板肯收留我们,给我们一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两千就两千,总比在家里种地强吧?”
李小月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乡。
她以为王思月会帮自己说句话。
没想到,她竟然帮着老板说话!
“思月姐,我们每天干多少活你不是不知道!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别!”李小月甩开她的手。
王思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和嫉妒。
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还比自己有文化的同乡。
一个高中生怎么了?
还不是一样要来后厨洗盘子?
真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了?
她转头对张德发笑道:“老板,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小月年纪小,读书读傻了,以为城里遍地是黄金呢。她就是有点不知足。”
说完,她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了一句。
“前两天我还听她念叨,说洗盘子太大材小用了,想去找个体面点的工作呢。估计啊,是没把咱们这小店放在眼里。”
这话诛心。
果然,张德发本来就没几分好意的面孔,彻底阴沉下来。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员工。
“哦?是吗?”
他冷冷地看着李小月。
“原来是屈才了啊。我这小庙,看来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我没有!”李小月急着辩解,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那只是她累极了的时候,私下里的一句感叹,没想到被王思月听了去,还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王思月抢白道。
“老板,我说句公道话。你看看我,在你这干了三年了,工资不也才三千块?小月她一个新人,凭什么一来就要三千五?就凭她读过高中?”
她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优越感。
在这种地方,文凭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李小月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看清了王思月的嘴脸,也看清了老板的无赖。
这就是她满怀希望来到的大城市。
迎接她的,不是梦想,而是赤裸裸的压榨和来自同乡的背刺。
“行了。”
张德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拿着这两千块钱,老老实实给我干活,以后不许多嘴。要么,现在就给我滚蛋,这两千块钱你也别想要了,就当是你这个月的饭钱!”
他一副吃定了李小月的样子。
一个身无分文的乡下丫头,除了妥协,还能有什么选择?
王思月也在旁边帮腔:“小月,听姐一句劝,别犯傻。拿着钱,低个头,这事就过去了。你要是现在走了,晚上睡哪儿啊?”
她的劝说,听在李小月耳朵里,却充满了炫耀和幸灾乐祸。
一股倔强和不甘,猛地从李小月瘦弱的身体里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要受这种屈辱?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她看着老板那张油腻的脸,又看了看王思月那张得意的脸。
她忽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泪,带着绝望,也带着一丝决绝。
她没有去拿桌上的那两千块钱。
她转身走进那个昏暗的杂物间,拖出自己那个破旧的行李箱。
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本被翻得很旧的书。
“我不干了。”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钱,她不要了。
这份屈辱,她也不要了!
张德发和王思月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孩,竟然这么有骨气。
“行啊!有骨气!”张德发反应过来,在后面骂骂咧咧,“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子儿没有,能在江城活几天!别到时候哭着回来求我!”
李小月没有理会身后的叫骂。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饭馆那扇油腻腻的玻璃门,冲了出去。
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她才感觉到脸颊上一片冰凉。
她哭了。
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城市的繁华与喧嚣,在这一刻,都与她无关。
她拖着行李箱,茫然地站在街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口袋里,只剩下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二十几块钱。
绝望,如同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蹲下身子,抱住膝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缓缓抬起头。
街对面,一栋建筑的二楼,几个巨大的霓虹字招牌,刺破了夜色,映入她的眼帘。
天空酒吧。
那招牌设计得极具现代感,散发着迷离又高级的光。
而在招牌下方,一幅巨大的招聘启事,被射灯照得雪亮。
【天空酒吧,诚聘英才】
【服务员数名,要求:五官端正,积极向上,薪资8000+……】
八千……
李小月的视线,死死定格在了那个数字上。